經(jīng)濟(jì)觀察報 郭娟/文 魯迅與許廣平從師生戀愛到共同生活，其間往來書信，經(jīng)過魯迅親自編輯整理，在魯迅生前就以《兩地書》為題出版，一直到現(xiàn)在都很暢銷，因為大家要看大文學(xué)家、魯老夫子如何寫情書、談戀愛。

其實，經(jīng)過魯迅 “編輯整理”的《兩地書》，并不是兩人通信的原件——許多私房話都被魯迅 “處理”過了。小如兩人的甜蜜稱呼、戀愛中的親昵表達(dá)、日常瑣事，大到魯迅更為真實的心路歷程、戀愛中的曲折，此外，還涉及魯迅的人際交往，特別是兩個人在私信中對當(dāng)時的名人、朋友親戚乃至論敵的不假修飾的臧否，對時政、事件的看法……所有這些地方，在公開出版時或刪掉或以假名替代，或換一種妥帖的表達(dá)。

1929年5月魯迅回北京探望母親，短短的半個來月，幾乎天天寫信給上海的許廣平。當(dāng)時許廣平正懷孕；而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的消息正在北京盛傳。所以，魯迅很在意他母親的態(tài)度，也很留意原配夫人朱安的反應(yīng)。

在1929年5月15日信中，魯迅向許廣平報告：一見母親，母親就問：“害馬為什么不同來呢？”這是在向許廣平傳遞重要信息，即母親已接受了魯迅與許廣平的既成事實的。緊接著，在17日信中，魯迅寫到了朱安的反應(yīng)……

上午，令弟告訴我一件故事。她說，大約一兩月前，某太太對母親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我?guī)Я艘粋€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氣忿。而母親大不以氣忿之舉為然，因告訴她外間真有種種傳說，看她怎樣。她說，已經(jīng)知道。問何從知道。她說，是二太太告訴她的。我想，老太太所聞之來源，大約也是二太太……

某太太，指朱安。二太太，即周作人的日本太太，曾經(jīng)使魯迅、周作人兄弟失和的那位。是她向朱安報的信兒，替朱安抱不平，鼓動朱安多多地花魯迅的錢。幾年后魯迅再次回京探母時，還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耿耿于懷地追記過。

這段“閑文”后來在《兩地書》中是被魯迅刪去的。閑文不閑，生動地傳達(dá)了當(dāng)時朱安的心情與反應(yīng)！從 “很氣忿”，借“夢”來探求消息的真假，更可能是向婆婆求救，卻遭遇了婆婆的反試探，于是頹然慘淡地說“已經(jīng)知道”——一個舊式婦女還能怎么樣？畢竟胡適的太太江冬秀是個例外——當(dāng)初她聞聽胡適鬧緋聞，當(dāng)即揚言，如果胡適膽敢自由，她就先殺兒子后上吊；果然就嚇住了胡圣人。

魯迅又接著寫道——

……我因以小白象之事告知令弟，她并不以為奇，說，這是也在意中的。午前，我就告知母親，說八月間，我們要有小白象了。她很高興，說，我想也應(yīng)該有了，因為這屋子里，早應(yīng)該有小孩子走來走去。這種“應(yīng)該”的理由，和我們是另一種思想，但小白象之出現(xiàn)，則可見世界上已以為當(dāng)然矣。

大約是林語堂曾經(jīng)盛贊魯迅之于中國的寶貴就像稀有的白象一樣，許廣平有時就戲稱魯迅為“白象”。而小白象指的是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對于與許廣平的結(jié)合，魯迅曾經(jīng)很有顧慮，怕因婚變有損名望而妨礙他的工作——他的文章對于中國的好的影響力，也怕委屈了新女性許廣平。因此很糾結(jié)、痛苦了一陣子。雖然在許廣平的勇敢與犧牲的鼓勵下做了決定，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焦慮的。這次還家，是他與許廣平的新關(guān)系第一次面對母親、朱安。母親的態(tài)度讓魯迅很高興，老人早就盼著孫子了；而朱安也沒有搞出什么激烈舉動，這局面著實讓魯迅放心了。而令弟——許廣平的女師大同學(xué)、認(rèn)識魯迅比許廣平早、與魯迅全家混得很熟、在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二百次、與魯迅通信二百封、魯迅離京后一度住在魯迅家里、替魯迅處理信件照看藏書甚至管理京中家里的賬目——這位堪稱魯迅親密女友的許羨蘇小姐，據(jù)已故魯迅研究家馬蹄疾先生的考證，似乎也是愛著魯迅的。那么，上面那兩段“閑文”簡直就像簡·奧斯汀小說中的情節(jié)了，那種不失態(tài)的、不動聲色的試探——許小姐用朱安試探魯母的故事試探魯迅。而魯迅一定是非常信任許羨蘇的，他將懷揣的秘密第一個告訴了她，然后才告訴母親。而對韋從蕪等關(guān)系較近文學(xué)青年，還只告知兩人已在上海同居，“小白象”之事卻“秘而不宣”呢。可見許羨蘇與魯迅關(guān)系之近。

1926年魯迅在廈門，與在廣州的許廣平天天交馳“兩地書”。許廣平給他織了一件毛背心，魯迅樂壞了，在信上說，穿著它可以過冬了。惹得許廣平嗔他“傻子”。但魯迅并沒告訴許廣平，就在同一時間段，他還收到了許羨蘇從北京寄來的絨線衣兩件、十滴水一瓶，這事魯迅記在日記里。1927年魯迅、許廣平已經(jīng)在上海同居，許羨蘇還又寄圍巾又織背心的——可能當(dāng)時南北戰(zhàn)爭消息不暢，她還不知道魯迅生活的變化吧——但當(dāng)時魯迅與她還是通著信的，魯迅在信中沒有告訴她，她在信中也沒問過。而當(dāng)時京中關(guān)于魯迅與許廣平的流言，許羨蘇不會聽不到。也許她不相信，也不想問。

我的更八卦的推測是：以魯迅文學(xué)家的敏感，他未必不知道許羨蘇的心意；而他更在意許廣平對于令弟的在意——怎會不在意？即便許廣平不在意，魯迅也覺得應(yīng)該有所交代。他把那試探的試探寫給許廣平，是想告訴她：令弟的反應(yīng)也是很正常的，只淡淡一句：“這是也在意中的。”

所以這一次北上，魯迅是很欣欣然的。因為大家似乎都接受了他和許廣平的關(guān)系，“世界已以為當(dāng)然矣”。

在21日信中他寫道——

看現(xiàn)在的情形，我們的前途似乎毫無障礙，但即使有，我也決計要同小刺猬跨過它而前進(jìn)的，絕不畏縮。

這一段海誓山盟，也與其他較隱私的文字以及令弟、某太太、二太太等名字，被魯迅刪去了。

所以，拿魯迅的原信與加工過的《兩地書》對照著看，是有點意思的。最近，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魯迅家書》，里面就包括了魯迅致許廣平的原信；還收有魯迅給母親、二弟的許多信。《魯迅家書》看點一：原汁原味的魯迅家書直接集中出版了；《魯迅家書》看點二：作為五四反傳統(tǒng)主將，魯迅反禮教吃人，最厭惡“二十四孝”，但他對母親卻足稱 “孝子”；《魯迅家書》看點三：魯迅與弟弟周作人，在還沒有因家務(wù)事鬧翻之前，一道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翻譯，一起參加活動，一起面對世界、建立功名；《魯迅家書》看點四：魯迅給本家親戚的幾封信也收了；《魯迅家書》看點五：信的注釋比較詳盡到位，是在最新版《魯迅全集》的注釋基礎(chǔ)上，根據(jù)家書的特點有針對性地注釋。

讀魯迅家書，看愛情中、親情中的魯迅，看偉人魯迅的另一面：孝子魯迅，長兄魯迅，戀人魯迅，老公魯迅，父親魯迅……

（作者系《新文學(xué)史料》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