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jì)觀察報 伊莎貝/文 說起來像是很久遠(yuǎn)的事了。其實不過是三四年前,我從北京搬至上海。第一天,專欄作家、美食家沈宏非輕描淡寫地說,“晚上沒事的話,一起吃飯吧”。
跟著他,一路被經(jīng)理恭迎著穿桌上樓進(jìn)了金錨的包房,不得了,已然熱熱鬧鬧坐了一桌子的人。金錨的招牌菜烤仔魚、冷鵝肝、花雕雞、青豆泥,和上海男人的低調(diào)幽默,上海女人的放恣風(fēng)情,構(gòu)成我對上海飯局的第一印象。
那陣子老沈(沈宏非)寶爺(小寶)甘露(孫甘露)約好了似的,齊齊力捧金錨,連甘露這個以文字晦澀的先鋒文學(xué)著名的作家,也破天荒寫了一篇亦莊亦諧的短文《食堂金錨》,發(fā)表在我們當(dāng)時做的一本飲食雜志上。
的確,“把餐廳吃成食堂”是這些上海名士們拿手的事。另一家由老沈起頭,后來連我都吃得能背出菜單的餐館是老吉士,比金錨更有老上海腔調(diào),雖則地方逼仄,還又搭出個二層來,人人頂著天花板吃飯,侍應(yīng)生可都是眉清目秀眼明手快的上海男生,從來不看客人,該遞菜單還是賬單,添水還是換碟卻從來不差分毫。侍應(yīng)生這么有腔調(diào),顧客也不能不爭口氣,點菜不能漏了怯。
老吉士的咸雞、紅燒肉、蔥烤魚頭,這些人人都懂得點的菜式不說了,老沈喜歡的一道蟹粉土豆?jié)鉁筒皇侨巳藭浴_@道菜融合中西,把蟹粉土豆用攪拌機(jī)打碎打勻煮好——“一定有黃油!”老沈斷言——再重重撒上一把磨碎的黑胡椒。
老吉士的有些菜,在新吉士也能吃到,畢竟兩家餐廳淵源頗深。但是上新吉士吃飯就是沒有老吉士有腔調(diào)——“腔調(diào)”這兩個字,除非在上海住久混久了,還真不容易解釋。老吉士地方局促,老訂不到位子,侍應(yīng)也沒什么笑容,但就是個有腔調(diào)的地方,能見得到有腔調(diào)的人。
上海的隱秘廚房真正建立起來,還是我們租了小洋樓做飲食雜志,看看一層帶個小花園的大客廳帶廚房,老沈興致來了,“弄個廚房做做味覺實驗,請請客吧。”
Artdeco風(fēng)格的沙發(fā)、屏風(fēng)、窗簾,由老沈多年的朋友,轟轟烈烈開過餐廳的美女華蔚一手操辦,和小樓的整體風(fēng)格一致,專業(yè)廚房設(shè)備則由新吉士的廚師負(fù)責(zé)設(shè)計
安裝。
每次來客人,帶著樓上樓下參觀一圈,這個一色清亮不銹鋼廚具的專業(yè)廚房一定能收獲幾聲“wow”。代價是設(shè)備太專業(yè),開起來動靜太大,屢屢遭到鄰居投訴。不請客的時候,沒有同事愿意殺雞用牛刀地在這個廚房熱個飯或炒個菜,平日里就鍋清灶冷的。
來這個廚房吃過飯的有名有姓的人,可以數(shù)出一長串。客人無非兩種:有名的、有趣的男人,和漂亮的、有趣的女人。每頓飯都有個主題,節(jié)令、食材、客人……都能給老沈源源不絕的靈感,從來沒有枯竭的時候。
作家王朔來的那回,問他想吃什么,他說吃西餐!
后來這次飯局十分有名,噱頭之一是上海女作家王安憶洗手做羹湯,燒了個梭子蟹黃芽菜湯招待王朔。這道菜是只要蟹好,沒什么難做的,上海的家庭主婦都會做。當(dāng)然王安憶駕臨的時候,食材早已備好,只待她從容不迫地亮這么一手。
噱頭之二是上海作家陳村在飯桌上造謠說孫甘露結(jié)婚了!小眾菜園上諸多甘露的好友信以為真,反應(yīng)不一。男的急了,女的悲了。看來著名的單身男人真不能結(jié)婚,大家會少掉多少樂趣。
噱頭之三是整只私運進(jìn)來的西班牙火腿,連同配套的火腿架和火腿刀。由華蔚主刀,現(xiàn)片現(xiàn)吃。這活兒很有技術(shù)難度,片得略厚就不中吃了。好在歷次飯局多有華蔚、蜜雪兒這倆美女大廚主理,我只管往煮熟切半的雞蛋上擺上一撮魚子醬就好。
每次飯局之后,都有與宴名人簽名的精美菜單留存。這份菜單足以表明老沈不單是美食家,還是文人,在文字上玩的花活可不比飯桌上少。菜單照錄如下(酒單略去):
美腿大會 2007年4月1日晚宴
頭盤·小眾菜園蔬菜沙拉俄式魚子蛋主菜·動物兇猛西班牙伊比利科頂級黑毛豬火腿東陽農(nóng)戶家制金華兩頭烏火腿雙味金槍魚王安憶私房菜·黃芽菜煮東海梭子蟹西班牙海鮮飯?zhí)鹌贰ふ埮瞬轮i上海味道四色雪糕
看出來了吧?頭盤是陳村主理的BBS名,主菜是王朔的書名,甜品是甘露的書名,融合得毫無痕跡。
金華兩頭烏火腿,是雜志做食材報道時發(fā)掘的一種瀕危食材,致真酒家的老板看到了,有心去金華扶植培養(yǎng)農(nóng)戶,后來成為致真菜單上的招牌,再后來更多的人識得這只小豬的好處,這種食材竟然被救了回來,也算小小功德一件。
末尾的上海四色雪糕,其實是天地一家的老板任小勇和沈宏非一起琢磨出來的,老上海懷舊味道的雪糕,四種口味分別是山楂、桂花、鹽汽水和樂口福。
另外一道失傳了的美食金必多濃湯,也是老沈和天地一家的廚師一起嘗試著恢復(fù)了的,后來登上了天地一家的菜單。
不過嘉賓來來去去,常客卻雷打不動:
常客之一:寶爺。我懷疑在“冷笑話”這個詞發(fā)明之前,寶爺就是個冷笑話高手了。他通常講話前先輕嗽一聲,不動聲色地開講,等所有人都笑翻了,再似笑非笑一下,完了。
上海人連講笑話也很嚴(yán)謹(jǐn)?shù)摹S幸换兀矣浀檬歉事哆^生日,在一家很好的法國餐廳請客,男士坐了一排,女士坐了一排,剛好面對面。只聽寶爺輕嗽一聲,開口說,“據(jù)相士說,男人喉結(jié)太重主賤相。”我迅速往對面男士們的頷下一掃,不由得不佩服寶爺,“敢情您說話前左右都看好了?”眾人哄笑起來,當(dāng)然笑的是某個不在場的,喉結(jié)重的人。賤相啊。
到飯局的后期,寶爺基本見不著人了,人人都傳是談戀愛去了,你要不識相電話追魂,他一定不接,你要還不識相還追問,“寶爺你那天為什么不接電話?”他就平靜地說,“手機(jī)在我褲子口袋里,褲子不在我身上。”完事。
常客之二:甘露。甘露被稱做“美食家”,后來還上了美食雜志的封面人物,我覺得,和我們這個廚房是有點關(guān)系的。他本來是個隨和的人,并不挑嘴,不過人好應(yīng)酬就多,上好餐廳的頻率不比美食家們少。“甘露最近吃什么了?”“吃了一家餐廳,叫什么什么。”完了。“甘露最近看什么好電影了?”“有一部片子,是講什么什么的。”完了。這是甘露說話的風(fēng)格,他不大會說什么什么餐廳或電影很好,他提一下,就表示相當(dāng)?shù)恼J(rèn)可了。因為他眼界高,所以我們聽了趕緊去吃吃/看看。
華蔚和蜜雪兒。這倆不是常客,是半個主人。臨急慌忙要找喝英式下午茶的三層架子?整只西班牙火腿連火腿架和刀要帶進(jìn)來?鏞記的溏心皮蛋要怎么配酒?統(tǒng)統(tǒng)難不倒她們。典型的上海美女,一邊流水價上菜,一邊不忘夸贊寶爺?shù)氖直砀事兜钠ば蛯?dǎo)演江海洋逗兩句悶子,哄昔日的詩人王小龍念兩句詩,鬧得花團(tuán)錦簇的,極見功夫。
做食材報道的同事從高郵帶了汪曾淇寫過的咸鴨蛋,從云南帶了新鮮松茸陳年火腿,去西班牙意大利出差的同事帶回來上好的橄欖和橄欖油、意大利醋,寶爺從香港鏞記打包了溏心皮蛋,八方食家朋友給老沈捎來酒香十足的東莞臘腸和homemade的四川臘腸,臺灣烏魚子和金門高粱,還有阿山飯店的老板阿山自制的青梅米糕八寶飯……統(tǒng)統(tǒng)上了這張餐桌。
這個廚房迅速地出了名,而且因為一座難求(就那么一張圓桌,又不像餐廳可以任意加位),各路人馬都想來見識一下。有一回雜志后期,我們在樓上干活,樓下準(zhǔn)備開飯局。我想起來有點事要問老沈,看看時間還早,下樓去找他,一推門,黑鴉鴉地,桌上至少已經(jīng)坐了十六七個人!嚇得我回身就走,要問什么事也忘記了。
請客這件事,充分顯示了沈宏非是個無可救藥的處女座,飯局安排的任何一點不完美都讓他抓狂,甚至屢屢賭氣說“不做了!”他為此寫過一篇《請客方知飯店親》,看著是說笑,其實都是實情。
好在不久之后,投資方改弦更張,雜志不做了,小樓也收掉了,這個廚房當(dāng)然也不存在了,他也不用為此煩心了。
臨了花園還荒著,好多想法,好多計劃,都來不及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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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喜歡的餐廳
阿山飯店:從裝修到菜式都一成不變地延續(xù)了上世紀(jì)80年代的風(fēng)格,老板阿山天天親自下廚幾十年,“濃油赤醬”不打折扣,這樣的餐廳現(xiàn)在哪里找去?
可以試試:蔥油雞、醬方、黃瓜炒蝦、響油鱔糊、米糕、豬油八寶飯
地址:長寧區(qū)虹橋路2378號
電話:(021)62686583
老吉士:精致得體的上海家常菜,水準(zhǔn)超級穩(wěn)定,豈是進(jìn)賢路那些要賣相沒賣相、要味道沒味道的家庭小館可比?
可以試試:吉士咸雞、紅燒肉(加目魚)、蟹粉土豆?jié)鉁?
地址:徐匯區(qū)天平路41號
電話:(021)62829260
致真酒家:講究食材和原料的出處,是難得既適合公務(wù)宴請,又適合朋友小聚的高級餐廳。
可以試試:元寶蝦、蟹粉薯船、清炒野生蝦仁、金華兩頭烏的所有菜式
致真一品(上海共有四家致真)
地址:徐匯區(qū)淮海中路1726號7號樓
電話:(021)64332882
福1088:年輕的主廚很有靈氣和想法,依據(jù)老沈的創(chuàng)意做出了整桌張愛玲晚宴。
可以試試:花雕醉雞、魚子醬熏蛋、黃魚煨面、金必來濃湯
地址:靜安區(qū)鎮(zhèn)寧路375號
電話:(021)52397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