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之前,王村讓我浮想聯(lián)翩。第一樣介質自然是謝晉的《芙蓉鎮(zhèn)》,“豆腐西施”劉曉慶因此從粉紅到大紅。還有一個猜想,王村之所以叫王村,到底是因為“王”是當?shù)卮笮眨€是那里曾經(jīng)出過什么大王?前者過于普通,后者則又過于顯擺。沒聽過“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句子嗎?后來知道,王村還真的曾坐鎮(zhèn)過一個很大的“王”。
上午11點,船抵王村。我的腳還沒踏上王村的土地,就先看見一座還算巍峨的城門樓子,正中陰刻著“王村”兩個變體字。由于腹中饑餓,我忙著穿過門樓去找吃的,也忘了細看落款為何。后來才發(fā)現(xiàn),城門樓子的更高一層,赫然掛著謝晉導演題寫的“芙蓉鎮(zhèn)”匾額。
兩個油炸粑粑下肚,開始找地落腳。我被隆重推薦的猛洞河賓館就在城門樓子的左上方,走至大門卻見鐵將軍把門,問詢之后得知已因淡季歇業(yè)。門樓右側有間猛洞河大酒店,位置極好,上樓可放眼江景,但房間結構逼仄,有一股潮濕的霉味,只得放棄。最后,我下榻在王村酒店隔壁,這里離游人最喜徜徉的石板街較遠,是王村所謂的新街區(qū),卻是一派蕭條破亂,與中國很多名不副實的“新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沒啥兩樣。
擱下沉重的行囊,輕身轉回中心區(qū)的石板街。有史料稱,清道光年間,此為五里長街,市井繁華,飲食客棧百余家,客商往來熙熙攘攘,曾得“小南京”美譽。想是時過境遷,世道蠶食,如今只余千米。
王村三面環(huán)水,本是湘西四大古鎮(zhèn)之一,有著兩千年建制史,如今卻被糟蹋得規(guī)模零碎,不成樣子。它突出于酉水之濱,原為西漢酉陽縣治所,因得酉水舟楫之便,上通川黔,下達洞庭,自古為永順通商口岸,素有“楚蜀通津”之稱。
1986年,謝晉執(zhí)導的電影《芙蓉鎮(zhèn)》全部外景均薈萃于此,王村從此得名“芙蓉鎮(zhèn)”。
站在一處街角,心底那股矛盾之情再次復發(fā)——我眼里的王村,福也《芙蓉鎮(zhèn)》,禍也《芙蓉鎮(zhèn)》。我有心到當?shù)芈糜尾块T去了解《芙蓉鎮(zhèn)》為王村帶來的經(jīng)濟社會效益。單從旅游經(jīng)濟的角度考慮,王村自然是要向謝晉導演頂禮叩謝的。他讓這個地處偏隅的古來小鎮(zhèn),急速躥紅為中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興旺旅游點。我絲毫沒有對謝晉導演不敬之意,相反,我以為王村是中國電影文化與現(xiàn)實地域發(fā)展結合得最好的典型例證之一。要怪只能怪管理者、建設者的道行太淺,端不住這份福緣,延續(xù)不了祖宗遺存的文化香火,更沉淀不出所處時代的映畫聲色的馨香。我只能再次無力地說,受累于多方面的綜合原因,今天的王村是中國典型濫俗旅游的又一樣本,石板街兩側保存尚好的風俗建筑空間,全部淪為販賣假冒偽劣旅游工藝品的門店,讓我厭惡之心頓起。作為電影《芙蓉鎮(zhèn)》核心場景的“胡月英米豆腐店”,不僅毫無特色,而且山寨處處,游客初至已經(jīng)無法辨別哪一間是正宗,判定之后,坐在那里,也是一點氣場都感覺不到。
我突然只想盡快離開。回到碼頭,管理員和船老大都說,明天中午12點有船去保靖縣城。
也許是土地爺聽到了我的抱怨,決定替王村挽留我一把。在一個細瘦的窄巷口,我看到“瀑布入口”四個字。鑒于一路上那些超迷你瀑布讓我耿耿于懷,我決定再去見識一次。這個決定引發(fā)了其后一連串的驚喜,不甚巨大卻足以寬慰。
首先是看到了我展開此次旅行以來,唯一有資格稱為瀑布的瀑布,目測幅寬應該有
門庭冷落,一臉落寞的講解員見我到來很是熱情,為我講述了一段史實:五代后晉天福二年(937年),彭仕愁承襲其父彭堿,做了溪州刺史。晉天福四年八月,彭仕愁率溪州諸蠻萬余人,東征楚王馬希范轄地辰州和澧州。馬希范派部將劉勍、廖匡齊率兵反擊,史載著名的“溪州之戰(zhàn)”爆發(fā)。爭戰(zhàn)近一年,雙方傷亡慘重。廖匡齊被打死,彭仕愁部抵擋不住楚兵進擊,敗退溪州深山,只得派兒子彭師杲與馬希范談和請降。馬希范也深感溪州之地難以征服,遂答應和談請求,后訂立盟約,并鑄造了一根高達一丈二尺、重達五千斤的碩大銅柱,其上鐫刻銘文兩千余字,大意是彭氏所部溪州不再向楚王繳納賦稅、提供兵源,彭氏與楚王不互相掠奪土地、人口等。此盟約使彭氏家族在溪州地區(qū)世襲統(tǒng)治了818年。
相對其傳襲35代的漫長統(tǒng)治史,這座酉王宮的建筑規(guī)格倒是顯得過于節(jié)制,不怎么上檔次,籠統(tǒng)看來還不如江南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氣派。
溪州銅柱陳列于石板街一所建筑內。銅柱是古時國家或封地邊界隔斷的象征物,頗有學問可考。溪州銅柱起先發(fā)現(xiàn)于湖南永順縣太坪鄉(xiāng)酉水河畔的會溪坪,1971年修建鳳灘水電站時遷至王村鎮(zhèn)東側的花果山上,并建有保護亭,后移至王村鎮(zhèn)上的溪州民俗陳列館內。
溪州銅柱陳列室對面的“鏡子”酒吧值得一坐,叫了百威啤酒,懶散發(fā)呆,看見了于堅《對一只烏鴉的命名》。在鏡子酒吧閑坐的兩個小時里,我得詩以下:
17點08分,我坐在一間叫鏡子的酒吧 / 這場景好像上輩子來過 / 它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我 / 這畫面好像上輩子跟你來過 / 店老板放的歌暫停 / 全世界一起靜下來 / 店老板放的歌在他手里的吉他弦上滑過 / 你在讀著別人寫的詩 / 別人的詩在我的筆畫間如針線穿過 / 香煙的翅膀在酒瓶的間隔中繞行 / 時間很靜 / 停在對面磚墻的青苔上 / 你說耳邊的歌全部都會唱 / 我聽到一些從未破解的秘密 / 水聲很濕 / 史書字里行間的墨跡未干 / 我們沒有說一句閑話 / 你靜靜地坐在鏡子里 / 我看見兩輩子以來 / 這間店的老板沒有換人/酒吧里有個火盆 我們一直離它很遠 / 直到天黑下來 / 江風失去它的影子 / 人從石板街拐進家的巷子 / 母親燜好了豆腐魚 / 沿江邊喊她貪玩的小兒子 / 11月是淡季,楊海說 / 來酒吧打尖的客人少了 / 愛情豐盛起來 / 圍爐對坐的時間長了 / 這段日子我學會了為她夾菜 / 楊海說這話的樣子,靦腆的壞 / 炭火紅了 溫度升高 / 一瓶湘泉酒被不小心放了十年 / 包裝普通,不像酒鬼有黃永玉撐腰 / 一口下去 心都顫了 / 晃灑了少許在炭火上 / 炙起一陣白煙,看著真爽 / 像冰蓋在了夏天的西瓜上 / 我交了個朋友并以兄弟相稱 / 跟楊海結識在王村秋天的炭火旁 / 離開的時候他送我上船 / 告訴我下一站最好的旅館
是夜,我喝多了酒,一宿沉夢,夢中我像個受洗的嬰兒,以大水為襁褓,浪吻若蓮花浮蕩著我,向著一處江心的蓬萊歡喜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