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的一個晚上,她給我打來電話:“你第一次去鳳凰是什么時候?那個時候的鳳凰什么樣?”她是一只叫小乖的“驢子”,已經(jīng)做了三年“全脫產(chǎn)”的背包族,最近被招募為《孤獨星球》(即風(fēng)靡全球的背包客“圣經(jīng)”《Lonely Planet》)的中文作者,接了湘西部分的活兒,要去寫鳳凰。
我第一次去鳳凰是1992年,距沈從文先生去世已有4年。時隔18年之后,我在電話里告訴那只“驢子”,1992年我懷著朝圣的心情到鳳凰時,想在沱江邊找一家客棧還很不容易。沈從文典藏的那個邊城清夢還未被驚擾,小鎮(zhèn)作息一如翠翠在時。我燒紙焚香叩拜先生,在他的目送中,我乘輕舟向東而去,一路歌行。
很多人知道《邊城》,知道《湘行散記》,而我獨對一篇短小的《雨后》印象頗深,在我還不知道物質(zhì)的情愛為何物的年紀(jì)。這篇不到3000字的小說像一根剛返青的茅草,將我懵懂的情智撩撥開來。直到今天,我一邊自嘲,一邊仍舊戀著那個時候意亂情迷的我,甚至幻想能夠在鳳凰遇到“那個正當(dāng)年齡的人”,翠翠或者夭夭,然后過著或耕或漁或樵的生活。
再去鳳凰是11年后的事,先是到貴州銅仁會幾個文友,約了去爬梵凈山。當(dāng)夜在金頂盤坐,看一輪滿月如盛大的蓮花灼灼其華,不知如何就想起山下100多公里外的鳳凰。次日輾轉(zhuǎn)數(shù)小時,到鳳凰已是午飯時間,走入古城,喧嚷的人流讓我錯愕,疑心自己來錯了地方。11年的時光流轉(zhuǎn),我曾經(jīng)的鳳凰已被毀容,淪為當(dāng)?shù)卮蟾懵糜螛I(yè)的GDP支柱——四處幡幌搖動,所有民居建筑都開成客棧、鋪面,滿街腳步雜沓,空氣中震動著搖滾民樂流行曲混響的殺伐之聲。我胸中突然涌出一股戾氣,逃也似的奔往沈從文墓地。整個古城,只有這里還有須臾清靜。
又是7年過去,她在深秋里第二次打來電話,約我一起去鳳凰。而后我揣著一本《湘行散記》,踏上了沈從文走過的老路——1934年冬天,溯沅水西行,沈先生回鄉(xiāng)看望他病重的母親。
此時我的生活岌岌可危。重返京城晃蕩6年后,工作生活又一次墮入混沌麻木。這一言難盡的虛無之感導(dǎo)致了我的肆意出走。
在涂寫此文的4月10日夜,我在微博上寫道:“我必須很不要臉地說,自己仍舊是個野孩子。因為直到現(xiàn)在,所有安定下來時的整齊的日子,都比不上我在路上時的一個腳趾頭的片刻歡樂,發(fā)自內(nèi)心的,讓每一根頭發(fā)都能確定的歡樂。或許我就是喜歡,并且命中注定的適合,做一個云游四方的親切的陌生人。每一座無法依地圖復(fù)制的城市,每個季節(jié)變換著冷暖清濁的河流,以及隨流域的漫漶而轉(zhuǎn)折出輕重緩急的百家方言,眾口難調(diào)的南北飲食香味,五谷雜糧養(yǎng)成的萬千脾性的人……通通讓我著迷。”
一個人和一個地方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聯(lián)系?聯(lián)系如何達(dá)成?怎樣影響人生?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錯綜復(fù)雜。于是在很多時候,我聽?wèi){的都是本能。本能地喜歡上,或者本能地不喜歡。但是,就鳳凰而言,我現(xiàn)在還很難說,它究竟是一個節(jié),還是一道疤?
總結(jié)至今去過的三次鳳凰:第一次心如鹿撞,第二次因為老友相陪,之后依然頗得興味。最近的這一次住得最久,卻只想在半山上坐老過去,竟尋不得一個句子,抻開成一篇輕浮文章。
2010年初冬,走到鳳凰二橋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懼意橫生:她怎么可以變成這樣?灰撲撲的河道,身邊的每片葉子都像頹廢了的舌苔,遠(yuǎn)方的風(fēng)很枯燥,視線栽倒在雙腳深陷的塵土里。我脆弱地想,如果沈先生與我同在,想必也不敢與你相認(rèn)了,鳳凰。
時值淡季,古城蕭索。住地就在眼前時,才覺出行囊好重。要是能把筆記本、相機(jī)、移動硬盤等各種勞什子索性扔掉,一定無比輕快。想起徐霞客,身隨意動,麻衣草履,筆墨紙硯,找一方平整的巖石為桌——那樣書寫的意氣是何等的大氣概!
我在臨江的竹椅上攤開身體,目光凝滯在江面的一葉孤舟上,漸漸地聚攏寬厚的心神。我越來越是一個隨遇而安的懶人。
就這樣消磨了一夜。我醒來時窗外亮得異常,原來昨夜鳳凰中雪。出門后,街上幾乎沒什么游人,旺季時忙鬧得腳不沾地的古城好像突然就空了。
走上虹橋,看到滿山的樹掛和雪霧。虹橋與侗族的風(fēng)雨橋基本一樣,有長而巨大的瓦頂重檐,兩側(cè)均是商鋪門臉,不少已經(jīng)關(guān)門歇業(yè),包括熟悉的“邊城書社”。雪已經(jīng)停了,只剩下一處處風(fēng)吹不動的潔白。停在邂逅奶茶門前,反身給虹橋拍了張照,過心齋,下到沱江邊,風(fēng)陡然硬了許多。過跳巖的時候,踏上石墩上的凝冰,讓我有些后怕,水流依舊湍急,萬一失足真不敢想。
穿過北門洞,轉(zhuǎn)往升恒門,順著箭垛和站墻走。我口袋里揣著兩個包子,走了一路還是熱的。升恒門下,一位老爺子拄著打狗棒,手托一個搪瓷飯缽,顫顫巍巍。我掏出來的是五元錢,連同兩個包子遞到他手里,還叮囑他趁熱吃。
兩個熱包子送出去,心里明顯暖了幾分。本想走南邊街,到了“摩西把房梁抬高”就改了主意。但見前面密匝匝搭著一溜腳手架,磕絆著身體,更磕絆著情緒。近來這討厭東西一直東一片西一簇地扎在眼里。鳳凰縣政府正在大搞夜間燈飾工程,據(jù)說沒向商戶攤派,可我想到從此多出來的高額電費,心下滋味難表。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兩個人結(jié)伴走時顯得很大的古城,一個人走的時候咋就覺得變小了許多?游興不經(jīng)意間單薄下去。或許旅行的奇妙在于,將你原本平鋪直敘的時空邏輯重新剪接,獲得新異的超凡體驗。獨坐江邊,電光石火的滂沱歲月,沉重輾轉(zhuǎn)的倏忽瞬間。寫不寫在紙上,會影響它們的存在嗎?萬事皆如江河,我也想成為一條河,不,我本來就是一條河。還有你們。每條河都有它與生俱來的一張床。著床的時候,生出滿河的魚蝦。擱淺的時候,是那個坐在船頭的愛人歸來。干涸的時候,我們變成了云朵。
其實不該再去鳳凰,如果我不能隨心所欲地來去自如;至少不該再寫鳳凰,如果我不想潦草為它涂脂抹粉。我在放棄對既成事實的生活進(jìn)行駕馭和整編的同時,心懷流膿的布爾喬亞情緒,以及缺乏根基的偽社會責(zé)任,四處逃逸,尋一時之歡,實際上是心存怨毒的。
或者我說的不只是鳳凰,是我數(shù)十年來打馬走過的無數(shù)地方。要么太懶要么心急,要么淡了要么太苦,我錯過了又或私藏了,我一任它們鈣化成石頭,消停了春潮般的脈搏。提筆如巨川,千萬字不及那快雪時晴以后、佛門檻前凝神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