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海青/文 在年底紛亂的雜務(wù)中，仍然偷空去看《龍門飛甲》，不為別的，只為那揮之不去的“新龍門”情結(jié)。

二十年前，《新龍門客棧》橫空出世，驚心動魄的峽谷追殺，危機四伏的洞房之夜，風(fēng)沙掩映的大漠決斗，描繪了一個最豐滿的江湖。不想二十年后走進3D+IMAX的《龍門飛甲》，一切都沒了蹤影，莫言已逝，周淮安和金湘玉換成了四肢發(fā)達的打手大叔和撲克臉的嚴(yán)肅小妹，名字都改成趙懷安和凌雁秋。從形象到氣質(zhì)，這都是和從前毫無聯(lián)系的一對新人，又何必沿用《新龍門客棧》攢了二十年的家底？李連杰和周迅的感情戲，真是要多擰巴有多擰巴。李連杰本是我最喜歡的打星，極希望他能像肖恩·康納利一樣越老越帥。可惜現(xiàn)實呀常常是相反的！在方世玉和黃飛鴻時代之后，功夫片很可能要在POSE和特技泛濫中持續(xù)低迷了。《龍》劇中正邪第一次交手就是個敗筆，趙懷安明顯功力不敵，論人數(shù)，西廠占絕對優(yōu)勢，單打獨斗，廠公也穩(wěn)操勝券，難以理解永遠深沉無比、大局在握的坤哥怎么會對這場毫無懸念的較量如此執(zhí)著，千萬里，千萬里地追尋杰叔，面對“到龍卷風(fēng)里去打”的邀請，竟欣然從了，唯一的解釋——這就是愛啊！

相較別扭攻趙懷安和妖孽受雨化田的曖昧，凌雁秋和素慧蓉這對百合女的愛情簡直明目張膽。自從迅哥救下萱妹，一路上對她又背又抱，一個假懷孕的肚子竟能騙過我們的老板娘？凌雁秋的前身可是那水晶心肝洞察世事的金湘玉，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怎么會在這小宮女身上翻了船？唯一的解釋——這就是愛啊！范曉萱多次故意暴露行蹤，連觀眾都起了疑心，周迅仍寬容待之，一個幼稚時露嬌嗔，一個冷峻無條件呵護，實在堪稱《龍門飛甲》唯一有FEEL的一對。范曉萱露出間諜身份后，如果在最后一刻反轉(zhuǎn)回來，用身體擋住坤哥刺向迅哥的利刃，嘴角噙著一抹艷紅的番茄醬和讓你一輩子記得我的無悔笑容墜落高塔，剩下迅哥痛徹心肺悵望的眼神，那效果一定直追東方不敗墜崖的經(jīng)典，《龍門飛甲》的回味指數(shù)，得因此飆升多少個百分點呢！

惜之痛之！這比黑沙暴還要六十年不遇的機會，就這么被輕易放過了，徐克徐克，你真是糟蹋了老怪的名號！號稱第一部巨資制作的國語3D，最后只是發(fā)掘了坤哥今后走妖孽路線的潛力，沒留下一點兒回腸蕩氣。卻原來，神馬情懷都是假，徐克的江湖也開始進入全面不靠譜的境界了。

從武俠到女同志，這個話題實屬詭異，但是，三年前，誰能想到吳宇森的暴力美學(xué)和林志玲的雪白后背都沒能挽回梁朝偉和金城武走入基情的腳步呢。細思量這三年來的功夫片，沒留下一對令人信服的情侶，腐女大行其道，一路都是惡搞和想象的男男之戀。當(dāng)劇中男人都不給力的時候，從功夫片里扒出百合戲是遲早的事。

本來對表現(xiàn)女同志之愛的電影向少關(guān)注，一來筆者不好這口兒，二來沒發(fā)現(xiàn)真正令人心儀的導(dǎo)演。看過的幾部片子，大多憋屈壓抑，畢竟男權(quán)社會持續(xù)得太久了，女人之間的情誼常被理解為弱者之間的相互扶持，在男人那里受欺騙受傷害了，轉(zhuǎn)而在同性懷抱中掉掉眼淚、舔舔傷口，總之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即使像楊凡這樣的同性戀導(dǎo)演，我懷疑他骨子里也是看不起女同志的。《游園驚夢》美則美矣，宮澤理惠和王祖賢之間卻全無內(nèi)在的激情碰撞，后來的《淚王子》也是如此，直到最后一吻也沒讓人感到兩個美麗的女人之間到底有沒有過一點兒愛戀。我只能認為楊凡最大的天才在于將俊男靚女排列組合在一起，給觀眾帶來養(yǎng)眼的畫面，對表現(xiàn)同性戀內(nèi)心世界的貢獻就薄弱得多了。

不可否認，女同志題材的失敗，部分原因在于現(xiàn)實的女同志世界的確更為幽微隱秘。大街上如果有倆爺們兒手牽手你恩我愛地走過，那回頭率絕對百分之百，可誰會注意兩個女人挨挨蹭蹭牽手逛街呢？五四時代有幾位女作家描寫過女性之間的感情，也多把這當(dāng)做男女之愛的前奏，或者男性缺席的替代。到今天，很多女同志電影最終講述的并不是女人之間的故事，而是男人真不是東西這個主題，順帶控訴一下不平等的兩性制度。比如張之亮的《自梳》，劉嘉玲和楊采妮這一對實是迫不得已相依為命的，若是去掉兩人上過床的情節(jié)或許還更真實可信些。所以很多女同電影都稀里糊涂地走向了反女同主題——如果男人不混賬，這世界上就沒有蕾絲邊了；一個女人，如果沒有當(dāng)過妓女，沒有被情人欺騙，沒有被繼父強奸過，她就不可能是同性戀么？再看看人家同志片，不管是紅塵十丈還是弱水三千，我愛的只是“他”，那是何等如火如荼！什么年代了，性別不平等到如此程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事實上，當(dāng)男性導(dǎo)演選兩個美女來演繹女同題材時，就已經(jīng)透露出男人那種居高臨下的觀賞心態(tài)，很多女同電影最后也只是讓人看美女而已，而大部分觀眾看到美女也就滿足了。我的一位男性上司，經(jīng)常公然鄙視男同志電影，斥之為“惡心”、“有病”，卻說女同志電影“還可以看看”。說到底，男人看屏幕中兩個女人激情愛撫，內(nèi)心還是在假設(shè)她們找同性不過只是權(quán)宜，對男人的饑渴不能滿足才出此下策，因此百合女的存在絲毫無損于男人對臍下陽物那段自戀。兩個美女的肉體糾纏，少了鴛鴛相抱的力量感，反而可以作為男人精神自慰的前戲，這種局面，短期內(nèi)恐難改變，除非橫空出世一位了解一切俗套且有力量掙脫一切俗套的女性導(dǎo)演，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這樣看來，武俠片支持一下女同電影也算道義所至吧，《龍門飛甲》已經(jīng)提供了一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思路。看人家金湘玉，容貌千嬌百媚，做事滴水不漏，什么樣的“蠟燭”都點過，若偏只對落難小宮女動了真情，那是何等驚世駭俗；而小宮女雖外表孱弱，但常年接受間諜訓(xùn)練，看慣宮廷腥風(fēng)血雨，大有扮豬吃老虎的手段，若獨為伊人倒戈殞命，真是要多悲有多悲，要多艷有多艷，堪稱性向覺醒的典范了。且不提春哥在片中不僅塑造了一位完美T婆，而且成功顛覆了白紗遮面必是絕代佳人的天大迷思。

誰說離開了男人那點事，女同志題材就完全失重了？亂世俠女演繹百合激情的震撼力至少不該亞于《赤壁》中的瑜亮相惜和《關(guān)云長》中的狼羊之戀。況且珠玉在前，在90年代港片全盛期，青霞姐的俊朗形象亦雌亦雄，迷倒了多少男女！那一身青衣皂靴白飄帶，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多年后徐克大概想在《通天帝國》中，推出青霞造型的李冰冰。雖有幾分形似，卻全然不得其神，劉德華劇中一語道破了觀眾的感覺：“就你那不男不女的賣相……”對觀眾來說，中性化的靜兒，和位高權(quán)重卻寂寞饑渴的天后，更加一拍即合，死前那句“你有沒有愛過什么人”的追問，只是更深描了深宮中生死相許的女同之愛罷了。

話說《新龍門客棧》中，為什么青霞洗浴曼玉偷窺，兩大美女已赤身相對，還沒勾出百合女們浮想聯(lián)翩呢？只因那時還有夠強的男一號梁家輝撐起這個三角。男主角一旦性格癱瘓，即使青霞姐演的是男兒身，也擋不住洶涌澎湃的百合氣息。筆者的一位友人，就嘗抱怨百合戲誤導(dǎo)眾生，原來他不小心看了《笑傲江湖之風(fēng)云再起》，被青霞祖賢的激情戲迷得七葷八素，我都能想象這位斯文厚道的宅男看兩大美人繾綣纏綿酒漿流淌時那心旌搖蕩的勁頭，這部爛片也別無其他看點。后來我推薦他看《美少年之戀》和《藍宇》，這哥們兒堅決不上套兒，說再也不看同志戲了自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真出什么事兒后果不堪設(shè)想。

當(dāng)同性親昵的鏡頭以唯美方式呈現(xiàn)于畫面的時候，小布爾喬亞們僵冷脆弱的神經(jīng)也只有顫栗的份兒了。今天的人動輒說“江湖”，對江湖的想象資源倒有大半來自90年代香港功夫片。為什么武俠片中的愛情越來越荒誕乏味了？往樂觀里看，這是時代進步的結(jié)果。在以金庸古龍為代表的新武俠一統(tǒng)江湖多年之后，幾乎所有曾用的情節(jié)安排、人物設(shè)計、細節(jié)、橋段都已被讀者和觀眾咀嚼殆盡，什么舍身擋箭、吸毒療傷、替身赴險都難讓人買賬，不管是風(fēng)中凌亂還是雨中撐傘觀眾都已無動于衷，讓我們的男俠和女俠們?nèi)绾卧偕老嘣S呢？況且這年月癡情約等于苦逼，只剩下被惡搞的份兒了。

于是銀幕上的俠客和俠女們都開始扮酷，相忘于江湖了。凡深沉點的導(dǎo)演都在想法設(shè)法拒絕愛情俗套，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小馬萌萌、血栓形成動畫演示和《龍門飛甲》的口頭禪“就這樣”，“反俗套”正在形成一支支奇葩。

藝術(shù)模仿生活，現(xiàn)實男女之間充滿功利和不信，電影不“就這樣”還能怎樣？然而生活更需要模仿藝術(shù)，觀眾那一顆顆疲憊無聊的小心肝兒多么渴望跟著劇情忽上忽下，終場后蕩漾著甜蜜的犯罪感滿足而去。所以最欣賞的恰恰不是最酷的一對，而是最虐心、最糾結(jié)的一對。情節(jié)設(shè)置硬傷多，男女主角不來電，使觀眾的惡趣味暴漲。各種基情和百合演繹，大多是觀影不滿足后的失落補償。

說到底，目前最缺的是一批認真敬業(yè)的人先把商業(yè)電影中的“俗套”做得精致可觀，在成熟的俗套中自然會產(chǎn)生俗套的掘墓人。否則，制片方的“創(chuàng)新”、“探索”野心只會和票房野心一樣，讓觀眾倒盡胃口。套用《新龍門客棧》里一句臺詞：“莫道亂世兒女情，亂世佳人情更深”。在狗血愛情層出不窮的今日武俠世界，總有一天觀眾對“基情”都會審美疲勞，到那時，武俠只能等著女同志來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