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挪奇蒂特蘭斷想
成功人士都愛講自己的奮斗史。成功人士的故事,每一個聽來都很精彩,無非是從穩(wěn)定走向不穩(wěn)定再經歷內心的痛苦掙扎再經歷可歌可泣的挫折再堅持堅持再堅持終于走向成功的套路,聽多了也就沒意思了。這些對改革開放感激涕零的時代弄潮兒,所經歷的是同一個故事,所寫的是同一本書。老L的奮斗史便也如此一般:70后生人,嚴守家規(guī)念完大學,家人欲安排他進電臺,小L卻硬是進了企業(yè)。幾年后這家國企倒閉,只得重覓生路,本有機會去電視臺,斷然放棄,走上創(chuàng)業(yè)不歸路。經歷過一年無一單的窘境,換了投資領域,漸有起色,如今儼然成功人士也。
近年來,成功人士們的故事情節(jié)開始向海外發(fā)展。勵志故事的結局,不能在我們生活著的這塊越來越不適宜人類居住的第三世界的土地上,而應當在第一世界取景。那里有新鮮的空氣、未受污染的食物、質量上乘的教育、高素質的鄰居……多么美麗的新世界,對于飽嘗了奮斗的辛酸的故事主角們來說,“你,值得擁有”。
我想我的朋友老L的故事應該也值得擁有海外篇了吧。于是我問他,哎,聽說最近西班牙政府出新政了,16萬歐元買居留權,你還考慮啊?老L說,他確實研究了一下那條政策,覺得陷阱很多,暫不考慮往那里移民。再說,他無論如何還是要留在國內打理生意的。接著他發(fā)出了那條在海外華人中間流傳的名句:在國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在國內是“好臟好亂好快活”。
老L還說,我們國家會拉美化的。
我問,依你看,什么叫拉美化?
他說,一個國家的有錢人都往外頭移民,這就是拉美化唄。
如果把“拉美化”當作一個美學概念來看,雖然談不上有多美,卻是充滿意味的。“拉美化”的圖景,大概近似于巴洛克風格吧。巴洛克是彰顯強烈的對比、突出動感和戲劇性、欲在欣賞者心中造成震撼的藝術。貧富的巨大懸殊,革命、叛亂與暴力犯罪的此起彼伏,風譎云詭的政局……拉美的現實確能在旁觀者的心目中造成震撼。光是墨西哥城的交通狀況就足夠有巴洛克的韻味了:在這個涵蓋了天空和地道的立體圖景中,最富有的人乘坐直升機出行;地面上,最新款的名車和最破舊的老爺車爭搶難得寬闊的道路;窮人與其擠巴士,不如選擇更為廉價的地鐵出行,于是墨城地鐵,站臺、隧道連同車廂,成為了這座城市最深沉、最擁擠、最貧窮的所在,充滿動感與活力,好一個“好臟好亂好快活”的地下世界。
如今晃蕩在南京的地鐵車廂里,我還時常想起墨城的地鐵。南京地鐵是年輕的,明亮、干凈、秩序井然,票價也不算便宜。南京地鐵是拒絕乞討者和流動小販也不提倡乘客搭理這些人的。在南京地鐵的車廂里,移動電視不停地變換著畫面,所有的商業(yè)廣告都在向乘客們展示高尚的、舒適的、“你值得擁有”的生活。相比之下,墨城地鐵是老舊的,臟兮兮的,照明不算充足,有時列車跑得好好的,會忽然在黑洞洞的隧道中停下來喘口氣。好在票價特別便宜。只要是持票進站,墨城地鐵不拒絕任何人,于是在那沒有任何娛樂設施的昏暗車廂里,輪番上演著多彩的“節(jié)目”:這一站上來一個光著腳板的男童,往每名坐著的乘客身上放一張說明乞討原因和要求的紙片,晃蕩著手中的塑料杯尋求施舍;下一站上來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一邊義憤填膺地罵政府,一邊兜售手中的激進刊物;再下一站但聞鼓樂轟鳴,一個背著音箱的小販叫賣他永遠賣不完的碟片;再下一站出場的是盲人流浪音樂家,邊奏邊唱,琴弦與車廂一齊震顫,歡快的曲調中透著悲傷……這樣的場景,是值得激賞呢,還是值得哀嘆?
我不懷疑我們的執(zhí)政者懷有的偉大理想,要投入巨資把我們這里“好臟好亂”的場面拾掇干凈,讓那些有礙市容的邊緣者安居樂業(yè),讓所有人快快活活地加入到明亮、干凈、秩序井然的現代化圖景中來,一如南京地鐵所展示的那樣,一如富豪們正爭相前往的那些發(fā)達國家。至于墨西哥,那些穿行在地鐵車廂中“有礙市容”的人,明天會怎樣?我無從知曉。或許,他們并非“有礙市容”,他們本就是“市容”應當有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固定在幾百年未有實質改變的等級次序里,繼續(xù)構成墨西哥乃至整個拉丁美洲奇幻圖景中的巴洛克韻味,就如同老舊的墨城地鐵,喘著氣前行,在不變的路線中永遠循環(huán)往復下去?
我以為我在臟亂喧囂的地鐵里看到了“深層”的墨西哥,這地表以下的現實。而在該國人類學家吉耶莫·邦費爾的名作《深層墨西哥——被否定的文明》一書中,所謂“深層”的墨西哥并不是物理意義上的。
我記得曾有一回坐中巴車,路過墨城南部的富人區(qū)時,上來三名皮膚黝黑的印第安婦女。那天是星期天,她們八成是來富人家打掃衛(wèi)生的女傭人。她們跟司機說去哪里時,講的是標準的西班牙語。可當她們坐定開始嘻嘻哈哈地交談時,我聽不懂一句。那一定是某一種古老的土著語言。這些語言在西班牙殖民者到來之前就已存在,并頑強地抗爭至今,只為生存的權利,不絕如縷。這便是邦費爾的“深層”墨西哥的組成部分。
我們習慣于把拉丁美洲文化看成一種混血的文化。尤其是在墨西哥這樣的保留了古文明遺跡和相當數量的印第安人的國家,混血是體現在人種之中的現實,也是活力的象征和通向美好未來的保證。這也是墨西哥大革命后的官方思想和“主旋律”藝術所大力宣揚的。然而,在邦費爾看來,所謂墨西哥“混血文化”不過是知識精英們編造的謊言。“混血”并不是自愿結合的產物,而是暴力壓迫的結果。印第安人與殖民者之間本就不平等,處于長久的對立斗爭中,哪來和睦幸福、水乳交融的“混血”?邦費爾發(fā)明了“去印第安化 (desindian-ización) ”一詞來取代“混血”:精英們把印第安人先民的偉大創(chuàng)造封存入博物館內,讓事實上仍然存活著的印第安文明成為死的、無法發(fā)揮作用的文物,有意識地讓混血人和一部分印第安人接受百分百西方文明的教育,建構一個虛擬的民族身份,表面上囊括一切,事實上只容西方資本主義的元素存在,不容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識的加入。
邦費爾的“深層”墨西哥就是印第安文明的墨西哥。它不僅僅存在于山野中的印第安人聚居地,也不僅僅存在于城市郊外的貧民窟里,它表現在整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和思想方式中。它一直存在著,也一直被否定,被墨西哥人自己所否定。與之相對的是“想象”的墨西哥,它是一個美麗的空殼,一直幻想著能成為發(fā)達西方的模樣,也一直在排斥、壓迫著深層墨西哥。它的背后是根深蒂固的殖民地意識。它曾是這個民族的精英們用來描繪國家未來的宏偉藍圖,也一次次在內亂、革命或金融危機中化為泡影。邦費爾在書中提出的理想,是激活“深層”墨西哥的熱情,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立足于自身而非西方的文明發(fā)展模式。
關于這個國家的社會現實,墨西哥社會學家巴勃羅·卡薩諾瓦發(fā)表了類似的觀點。他在《墨西哥的民主》一書中提出了“內部殖民主義”的概念:墨西哥曾是西方的殖民地,而印第安人的社會則是殖民地中的殖民地;印第安人沒有充分享受到現代化發(fā)展的成果,反倒成為現代化的墨西哥所殖民的對象。不同于其他不平等社會中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階級對立等特點,在“內部殖民主義”中,統(tǒng)治者和被剝削者分屬不同的文化乃至文明。這無疑是殖民征服的歷史所造成的。“三個世界”的劃分本是國際政治領域的概念,這個概念曾被用來“反帝反霸”。多年以后,我們發(fā)現,“美帝”沒有被打倒,反倒是笑瞇瞇地出現在第三世界國家的繁華街頭,無限量供應美味炸雞和黃金薯條。“第三世界”也以輸出廉價勞動力、富翁和貪官的方式成功打入“第一世界”。“墨西哥那么多領土被美國占了,墨西哥人恨美國嗎?墨西哥人恨美國的就是你們怎么不把我們全占了。對吧?你全占了我不就是美國一部分嗎,省得我挖地道偷渡了。”“史上最牛歷史老師”袁騰飛在講美國歷史時如此點評道(見網上視頻)。
依我所見,在被認為屬于“第三世界”、卻似乎并不甘于置身“第三世界”的墨西哥,多個世界同時存在:豪門美墅、辦公大樓、首都機場都是第一世界,集中了財富與權力,地鐵、貧民窟、鄉(xiāng)村則屬于第三世界;也許,還存在第四世界、第五世界……
如果說“好臟好亂好快活”是所有第三世界的共性,那么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體味這句話。從一種角度來看,這意味著貧困落后、缺乏公共秩序和社會公德、情感勝過理性。這些都等待著現代化發(fā)展來“糾正”。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好臟好亂好快活”也可以意味著自由寬松、多元文化、未遭異化的人情關系。外國人念念不忘的墨西哥美食,往往不是精致菜館中的玉盤珍饈,而是街邊“又臟又亂”的特色小吃,這些在漢語中難覓譯名的美食大多來源于印第安人的飲食傳統(tǒng)。今天在中國大城市寫字樓里每日便當的白領,有多少人不會懷念大學時代與兩三好友一起在校門口吃路邊攤的暢快呢?我們各自構想的現代化藍圖,是否給這些又臟又亂、卻能帶來快活的路邊攤、給它們的經營者們留出了空間,規(guī)劃了去路?
“好臟好亂好快活”應該還有一種比較灰暗的解讀:“第三世界”在努力奮斗接近“第一世界”的進程中,污染了原本清澈的山水藍天,擾亂了大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讓原本樸實的人心陷入逐利的混亂爭斗,讓少數人得以“快活”。一個國家若是淪入這樣的災難性境地中,萬劫不復,恐怕那些已經先去發(fā)達國家享受“好山好水”的人,再怎么寂寞也不會愿意回來了。
(本文作者現任教于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