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941年1月6日,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在給國會的年度咨文中提出了人類最基本的四大自由,即言論和發(fā)表意見的自由、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的自由、不虞匱乏的自由、免受恐懼的自由。當時他主要是從戰(zhàn)爭威脅的角度來談論免受恐懼的自由,他并不確知在世界上某些地方,恐懼更多的并非來自國與國之間的戰(zhàn)爭,而是統(tǒng)治者為保持政權對整個社會構成的威脅和傷害。散文家王鼎鈞的第四部回憶錄記錄了1949年到1978年間,他在臺灣島的親身經(jīng)歷,漫長的30年中,他奮力工作、寫作、掙扎,直到離開,從青年到中年的黃金歲月,就是一部向往免受恐懼的自由的個人史,也是整個社會不斷尋求免受恐懼的歷史。
1949年5月,他在臺灣倉皇登岸之時,24歲,憑著一支自來水筆,他開始為副刊寫稿,踏上“煮字療饑”之路,并進入媒體工作。當年7月,他在島上立足未穩(wěn),“山東流亡學校煙臺聯(lián)合中學匪諜組織案”給了他一個當頭棒喝,山東8所中學的近8000師生輾轉南下,漂泊流徙,渡海來臺,不料澎湖防衛(wèi)司令部不顧約定,將年滿16歲的學生及不足16歲、身高合乎“標準”的學生一律編入步兵團,高呼“要讀書不要當兵”的學生,有2個當場中了刺刀,有幾個中了子彈。數(shù)千學生在槍聲中面對國旗下跪,“可憐的孩子,他們舍生忘死追趕這面國旗,國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塊布。”危急關頭,煙臺聯(lián)中校長張敏之挺身而出,試圖保護學生,卻以“煽動罪”而被捕,他在自己折扇上的題詞“窮則獨扇其身,達則兼扇天下”也成了“煽動”的證據(jù)。結果他和另一位校長鄒鑒、5位學生共同以非法方式顛覆政府被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另外被羅織入罪的60多名同案學生接受管訓,手拿油印誓詞照本宣讀,聲明脫離他們從未加入過的中共組織,拍成新聞片,在全臺各大戲院放映,一生抬不起頭來。5000多名入伍學生從此與世隔絕。剩下的女生和16歲以下的孩子繼續(xù)上學,王鼎鈞是山東人,他的弟弟、妹妹幸在其中。這一人為制造的冤案,即使蔣介石親自派人調(diào)查,查閱案卷,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似乎一切合法。作者感慨:“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辦案人員的構想,給自己捏造一個身份,這些人再相互證明對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為,各人再捏造行為,并互相證明別人的行為,彼此交錯纏繞形成緊密的結構,這個結構有內(nèi)在的邏輯,互補互依,自給自足。”
晚年回望此一血案,他甚至覺得可與“二二八”事件相提并論,如果說“二二八”懾服了本省人,此案則懾服了外省人。就是在這一充滿恐懼的巨大陰影下,他開始了島上30年的生活。他長期在“中國廣播公司”所轄的臺灣廣播電臺工作,雖因才思敏捷、文筆流暢而受重視,而身在“敏感媒體”的誠惶誠恐幾乎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每次看見文化界的人士被捕、判刑,甚至處死,更使他惴惴不安。1950年以來的10年,他從報紙上知道,以文化人為主犯的案子至少21起,處死35人,判刑32人,牽連被捕受審打入另冊的不知其數(shù)。他初入廣播電臺,就遇到編輯組長寇世遠被捕,牽連播音員王玫、廣播劇作家胡閬仙被捕,節(jié)目部氣氛緊張。而他也以一文惹惱保安司令部,第一次享受到“吃蛋炒飯”的待遇。當時他每周寫一篇廣播稿配合當局提倡的“克難運動”,《孔子克難記》一發(fā)表,一個保安司令部的年輕人就出現(xiàn)了,“請”他去談談,特別加了一句:“我可以替你請假。”其實,廣播公司中就潛伏著多位專門偵測員工思想的特別人員。他初次受審,心無雜念,“吃過保安司令部的蛋炒飯”安然過了關。來時有車接,去時沒車送,步行回單位已是黃昏,向節(jié)目部一個常常工作到深夜的老者吐露心事,想要辭職,老者勸他不要辭職,別處也是一樣。說到保安官員要他每周去報到一次,報告幾位上司的言行交游,他說自己怎么能去。老者說:“還是去吧。你不去,他們會另外找一個人。”他聽了一半,定時打小報告的事沒有做,不久同事中有人替了他。他對老者感激而尊敬,有一天卻發(fā)現(xiàn)老者也負有特殊使命。
他發(fā)現(xiàn),員工信件有專人分發(fā),而他的信總是比別人晚一兩天,拿到手里,封口的漿糊未干。他接電話的時候,總有工友在旁逗留,豎起耳朵。他去逛書店或看電影,總是會“巧遇”人事室的一個胖子,與他不即不離,保持一定距離,眼睛從不看他。他感嘆,“歲月無情,江山易改,最后‘萬歲’已成木乃伊,江山風化為散沙,這些曾經(jīng)是特務的朋友,或曾經(jīng)是朋友的特務,一個一個也退休了,老了,移民出國了。”
在他的記憶里,1950年代的臺灣號稱恐怖時期,特務用“老鷹撲小雞”的方式工作,大約進入1960年代氣氛似乎有所松動,變成了“鴨子劃水”,但仍然沒有免受恐懼的自由。他在文星書店出版《人生觀察》,校對時把“共匪”一律改成“中共”,校樣寄還,書店一直收不到。史學教授黎東方告訴他,演講的時候用了幾次“中共”、幾次“共匪”,有沒有引用“總統(tǒng)蔣公”的話,引用了幾次,聽眾中都有人記錄。1968年,“中國廣播公司”王牌導播崔小萍被捕,出獄后發(fā)表《獄中日記》,審判官授意她把節(jié)目部的幾個上司拖下水,而她斷然拒絕合作。1970年11月,位居高層的副總經(jīng)理李荊蓀鋃鐺入獄,“崔案李案連聲霹靂,我近在咫尺,真是‘迅雷不及掩耳’。”11天后,調(diào)查局局長沈之岳親自約他談話,先是他與十幾位新聞界中堅分子一同應邀,沈談笑風生,說調(diào)查局不是死牢,絕不用刑逼供,調(diào)查局也不是黑店,進來工作的人可以辭職脫離。接著,沈約他單獨談話,主動提起李荊蓀,問他中廣公司內(nèi)部還沒有問題?他回答,“李荊蓀先生是上司,是黨國培養(yǎng)出來的領導人,只有他考察我,我沒辦法考察他,只有他懷疑我,我?guī)湍銘岩伤覍嵲诓恢烙袥]有問題。”他發(fā)現(xiàn),當局處理李案時,四處搜集新聞文化界的反應,并公開審理,開庭那天,一位老作家約他同去旁聽,他斷然拒絕,因他知道這位大大有名的老作家也是為特務機關工作的。書生意氣的李荊蓀得罪情治機關久矣,《中央日報》1948年遷臺之初,李為總編輯,情報機關要在《中央日報》開家庭版,在文字中暗藏密碼,他們派往海外的工作人員要以《中央日報》特派員身份做掩護,均遭李的拒絕。1968年前后,“中國廣播事業(yè)協(xié)會”發(fā)出公文,轉達警察廣播電臺建議,要求各電臺每天播送警察學校校歌,只是“中廣”副總經(jīng)理的他憤怒地批示:“中華民國并非警察國家,該臺此一要求可稱狂妄……俟臺灣成為警察國家時再議!”他還在《大華晚報》的專欄文章中觸怒了蔣經(jīng)國。一代黨國媒體人的命運由此注定。
1970年代,“李荊蓀案”之后,王鼎鈞備受調(diào)查局的重視,在局長約談之后一個月,新聞聯(lián)絡室主任請吃飯。過些時候,廣播圈的一朋友來他家串門,帶來一瓶洋酒,他只好約定時間、地點請吃飯。屆時朋友帶來了4個客人,都是同行中出類拔萃的分子,他們搶先付賬,提議每月或每兩個月聚一次。每次他如果說沒時間參加,他們就會延期,乃至一延再延,也等著他。直到他離開臺灣,這樣的聚餐一直在繼續(xù)。他想,“他們都是中生代精英,有才能有背景,前程遠大,哪一個都比我強,怎么會這樣遷就我?”很快他就明白并且證實了,他在聚餐會上的漫談甚至可以上達“天”聽,被最高當局所采納。他一面與他們例行餐敘,一面跟調(diào)查局的關系也繼續(xù)發(fā)展,沈之岳對他說,外界一向覺得調(diào)查局很神秘,其實調(diào)查局是個堂堂正正的司法機關,除了工作機密,沒有不可告人之處,想利用傳播媒體為調(diào)查局做些宣傳,希望他有所襄助。后來又對他說,他們想拍一部記錄片,請他擔任“編劇”,拍片期間沈三次找他面談,期間他真切的感受到了“伺候沈局長真不容易啊”。
在一個無法免于恐懼的社會里,一個有才華的作家、媒體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活了近30年,終于將要擺脫這樣的恐懼了。但能不能順利出國,他心中沒底,通過那個持續(xù)多年的餐敘會,他表明心跡,“縱然臺下一條蟲,我也是益蟲,不做害蟲,我們依然支持國民黨,只有在國民黨治下我才有做一條益蟲的可能。”即使在拿到出境證之后,他還是沒有底,因為他知道有人上了飛機還被廣播喊下來。1978年9月28日,他飛美的那天清早,在松山機場旁的豆?jié){店,定期餐敘的五個朋友之一請他吃早點,舉起茶杯說:“我代表本單位給你送行,你可以出國。”直到飛機起飛,王鼎鈞心中才確定自己可以出國,不是騙他。此時,離1987年蔣經(jīng)國結束“戒嚴”,開放黨禁、報禁還有漫長的9年。
免受恐懼的自由是人類無比珍貴的基本自由之一,一個社會如果長期繃著一根弦,總有一天要折斷的,只有民主體制才能保障這樣的自由。王鼎鈞經(jīng)歷了蔣介石、蔣經(jīng)國父子兩代的統(tǒng)治,對威權時代的恐懼有親身體驗,心有余悸,對于蔣經(jīng)國終于踏上開放之路深感欣幸。他說,蔣介石“也許把民主當利息,本錢充足的時候,不妨拿出利息來讓你們揮霍一下,可是雷震后來要動他的老本,那只有魚死網(wǎng)破”,“蔣經(jīng)國上臺執(zhí)政,他好像有新的領悟,民主自由是本錢,專政才是利息。這一念之轉善果累累,他在利息耗盡之后保住了老本。”正是“這一念之轉”,免受恐懼的自由才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