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潔塵/文 夏天,獲得一個評價良好的午睡是非常難得的。一般來說,午睡分兩種,一種是被打擾的午睡,或是因為電話,或是因為噪音;還有一種是感覺很差的午睡,一不留神就睡得太久了,但又不能像夜間睡眠那樣進入深眠區(qū),有夢,然后幾乎是不可避免地出現夢魘。這樣的午睡比被打擾的午睡更能壞掉整個下午的情緒,人懨懨的,伴以頭疼。從養(yǎng)生的角度說,午睡半個小時左右是最合適的,睡眠剛剛脫離假寐狀態(tài),進入淺眠區(qū),然后在往深處趟去的前夕適時醒來,神清氣爽。
怎么才能在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不依靠任何外界的提醒適時醒來,從而獲得一個評價良好的午睡?這一方面需要生物鐘的自我調試,另一方面,似乎還需要一些元素的聚集,在我的經驗里,得是陰天、涼風和被吹得微微起伏的白色紗簾。“評價良好的午睡”是一個好句子,它來自墨西哥攝影家馬努埃爾·阿爾瓦雷茲—布拉沃(Manuel Alvarez—Bravo)。此人活了整整一百歲,從1902年到2002年。他在1938年拍攝的作品《評價良好的午睡》是現代攝影史上的一幅名作:很好的陽光,在剝蝕的老墻前,一張舊的格子毯子,大腿、腳踝和手腕處纏著繃帶的裸體少女平躺著,面容恬淡愜意;毯子的四周是幾個仙人球,給這次甜蜜的午睡帶來某種不祥——少女如果翻身,會被仙人球扎傷的。這幅作品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來看,它那寂靜而危險的畫面,依然在向外釋放出一種很大的張力。它有明顯的寓言意味,但這種寓言意味又潛伏得很深,使人很難將之撈出來加以陳述,于是,面對這幅作品,觀者一方面感受到安謐之美,但另一方面,又有一種莫名的焦灼,類似于失語的感覺。
睡眠本是一種純個人化的體驗,但從外觀上講,每個人都能表演出一種沉醉甜蜜的睡眠姿態(tài)。《評價良好的午睡》是一次擺拍。1938年,超現實主義“教父”布勒東到墨西哥辦展覽,請當時已經聲名鵲起的阿爾瓦雷茲—布拉沃拍攝展覽圖錄的封面。阿爾瓦雷茲—布拉沃放下電話之后,順便就邀請跟他一起排隊領工資的人體模特兒,就把他任教的圣卡洛斯美術學院的一個屋頂作為拍攝現場。他叫來他的醫(yī)生朋友給模特纏繃帶,請學校門衛(wèi)從市場買來幾個仙人球,并請門衛(wèi)帶來他的毛毯。模特躺下,在陽光里閉上眼睛……于是,阿爾瓦雷茲—布拉沃按下了快門。事后這幾十年,有很多研究者詢問這幅作品產生的因由,是一次絕妙的抓拍?還是一次長時間構思的結果?都不是,就是一次即興的擺拍。阿爾瓦雷茲—布拉沃自己說,也許是之前盧梭的繪畫作品《睡著的吉普塞女人》一直在給予他某種暗示和滋養(yǎng),那種構圖方式,那種福禍相生相伴的意象,都讓他印象深刻,所以,一旦契機合適,一幅精心準備的即興之作就誕生了。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評價良好的午睡》是對《睡著的吉普塞女人》的一個致敬和一種補充,后者是包裹嚴密的艷麗服飾、黑夜、獅子、動物性危險,前者是局部遮蓋的少女胴體、白晝、仙人球、植物性威脅。兩幅作品共同的氣息貫穿于睡眠——那是人最放松的時刻,也是最脆弱的時刻。
法國隨筆作家菲利普·德萊姆有一篇短文叫做《被打擾的午睡》,里面有一段寫道,“您已經明白,一切都失去了。把喝咖啡的時間拉長,回響一下疲倦甚至哪怕是輕微的頭疼,抱怨一下天氣太熱,選擇一本舊的連環(huán)畫:這是為了一次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的午睡所仔細想到的預防措施,現在的情況是,在一種虛假的寂靜時刻,一切又都被破壞了。”這段話若是擱在《評價良好的午睡》下面作為配文,我看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