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剛/文
胡適、周鯁生與《正午的黑暗》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胡適應(yīng)蔣介石的邀請,去美國開展民間外交,后來出任駐美大使。
駐美大使時期的胡適非常忙碌,但他畢竟是學(xué)者,一有閑暇就讀書。1941年8月1日,胡適在日記中記載了讀《正午的黑暗》一書的感受:
讀完了DardnessatNoon。這部小說寫一個蘇俄革命老同志,被“刷新”而關(guān)在監(jiān)里,受種種拷問,終于自承種種罪名,并在公庭上宣布自己的罪狀。結(jié)果還是槍斃了。……描寫很有力量。我勸鯁生讀此書。
英籍匈牙利作家阿瑟·庫斯勒(Arthur Koestler)的這本書出版于1941年,是較早描寫蘇俄極權(quán)主義的書,在西方許多國家影響深遠(yuǎn),使不少知識分子重新審視對蘇俄的認(rèn)識。
胡適在讀此書之前,也曾對蘇聯(lián)產(chǎn)生了好感。1926年底,對于蘇俄的大清洗與紅色恐怖,胡適在跟基督徒謝福蕓交流時,還曾站在蘇俄這一邊,認(rèn)為西方輿論所報道的蘇俄紅色恐怖被大大夸大了。
1926年7月底,在致張慰慈的信中,胡適說:
此間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說有理想與理想主義的政治家;他們的理想也許有我們愛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贊同的,但他們的意志的專篤,卻是我們不能不十分頂禮佩服的。他們在此做一個空前的偉大政治新試驗;他們有理想,有計劃,有絕對的信心,只此三項已足使我們愧死。我們這個醉生夢死的民族怎么配批評蘇俄!……
……蘇俄雖是狄克推多,但他們卻真是用力辦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個社會主義的新時代。依此趨勢認(rèn)真做去,將來可以由狄克推多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民治制度。
即使到了1939年9月,蘇俄侵略周邊國家,暴露出帝國沙文主義的本性,胡適也不愿意相信,在給朋友的信中說:
一九三九年九月以后,波蘭被瓜分,芬蘭被侵略,這些事件確曾使我對蘇俄開始懷疑。但我總還不愿意從壞的方面去想,因為我的思想總不愿意有一個侵略國家做中國的北鄰。
然而,在1943年1月5日的日記中,胡適則認(rèn)為他的朋友對斯大林的評價頗有味:
Col.C.談Stalin的一些故事,頗有味,他說,Stalin是今日全世界第一個dictator,Hitler不足比其殘忍,然其人確有機(jī)智,能轉(zhuǎn)變,故能久專權(quán)而不敗。
這其中認(rèn)識上的轉(zhuǎn)變,似乎不能忽視胡適1941年對《正午的黑暗》的閱讀。
胡適曾將《正午的黑暗》推薦給和他一起去美國的法學(xué)家周鯁生。周鯁生有沒有讀過這本書,我們現(xiàn)在不能確定。不過,后來在對蘇俄的判斷上,胡適與周鯁生產(chǎn)生了重要分歧。
據(jù)智效民先生的《從一場爭論看胡適對蘇俄的認(rèn)識》介紹,1948年,周鯁生在《中央周刊》發(fā)表了《歷史要重演嗎?》。文中,周鯁生對“二戰(zhàn)”勝利后西方國家大力扶持日本與德國以抵制蘇俄的做法表示了異議。
為此,胡適寫了《國際形勢里的兩個問題——給周鯁生先生的一封信》。與周鯁生青睞蘇俄不同,對這一時期的蘇俄,胡適已經(jīng)充滿警覺,在這封信中,胡適寫道:
……我們且不談中歐與巴爾干。單看我們中國這兩三年之中從蘇聯(lián)手里吃的虧,受的侵害,——老兄,我不能不承認(rèn)這一大堆冷酷的事實,不能不拋棄我二十多年對“新俄”的夢想,不能不說蘇俄已變成了一個很可怕的侵略勢力。
這場論爭之后不久,在朝代鼎革之際,胡適最終選擇了離開,而此時作為武漢大學(xué)校長的周鯁生,則選擇留了下來。
周鯁生1950年代曾通過在歐洲的陳源,勸胡適回大陸看看。陳源在給胡適的信中,轉(zhuǎn)述了周鯁生對胡適的這種希望,說大陸對胡適的批判主要針對的是他的思想而不是他個人,還說可以保障胡適來去自由等等。對于周鯁生的勸說,胡適毫不心動。在信旁,胡適曾批注云:“除了思想之外,什么又是我?”
胡適、陳垣與《我選擇自由》
其實,在胡適與周鯁生爭論之前的1946年,胡適還讀了一本反蘇俄的書。在1946年4月24日的日記中他寫道:
讀Kravchenko’sIChoseFree-dom,很受震動!此君原是蘇俄駐美采辦委員會的金類專家,1944年他偷跑了,來到紐約避禍,向報界談話,請求輿論的保護(hù)。
此書是他的自傳,描寫蘇俄的內(nèi)部慘酷情形,甚有力量。
讀過克蘭欽可(Kravchenko)的《我選擇自由》(I Chose Freedom)的胡適對蘇俄內(nèi)部的殘忍與恐怖有了新的認(rèn)識,并對那些為了自由而流亡中國的白俄產(chǎn)生了由衷的同情與敬意。據(jù)后來留在大陸的胡思杜的《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我們可以看出胡適對“白俄”的態(tài)度。胡思杜寫道:
全國勝利來臨時,他(胡適)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國,做了“白華”,他還盛贊“白俄留居異土之可貴”。
當(dāng)時,胡適看的《我選擇自由》是英文版,此書在1947年即由當(dāng)時的民治出版社出版,譯名為《我選擇了自由》。
耐人尋味的是,胡適還曾用這本書來勸說史學(xué)家陳垣離開北平。1949年4月,陳垣在《給胡適之先生一封公開信》中曾回憶說:
記得去年我們曾談過幾回,關(guān)于北平的將來,中國的將來,……并且舉克蘭欽可的《我選擇自由》一書為證。……我以為你比我看得遠(yuǎn),比我看得多,你這樣對我說,必定有事實的根據(jù),所以這個錯誤的思想,曾在我腦里起了很大的作用。
以《我選擇自由》為證,胡適對北平將來的分析之所以在陳垣的腦中起很大的作用,也似乎與陳垣對“個人與國家”關(guān)系的認(rèn)知有關(guān)。在《通鑒胡注表微》“民心篇”第十七中,陳垣曾寫道: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得其民也,得其民者,得其心也。”恩澤不下于民,而責(zé)人民之不愛國,不可得也。去國必有可愛之道,而后能令人愛之,天下有輕去其國,而甘心托庇于他政權(quán)之下者矣。《碩鼠》之詩人曰:“逝將去汝,適彼樂國。”何為出此言乎?其故可深長思也。
然而,如果陳垣同意胡適的判斷,為什么最終他卻選擇留下,并在1949年致胡適的公開信中稱其為“錯誤的思想”呢?要知道,當(dāng)時陳垣是國民政府搶救學(xué)人名單里的重點人物,有很好的機(jī)會離開。
陳垣之所以選擇留下,除了年老力衰不想再動之外,還可能與劉乃和有關(guān)。據(jù)鄧瑞全《陳垣發(fā)表〈給胡適之先生一封公開信〉的前前后后》一文介紹,劉乃和是陳垣的學(xué)生,也是他的學(xué)術(shù)助手,此外,她還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據(jù)悉,當(dāng)國民政府搶救學(xué)人的飛機(jī)來接陳垣的當(dāng)天,陳垣秘密離開了自己的家,躲到了劉乃和的家中。而且,陳垣后來所寫的《給胡適之先生一封公開信》,其實也是劉乃和幫助陳垣寫的。看到這封信之后,胡適認(rèn)為身在大陸的知識分子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沉默權(quán)。
新文化運(yùn)動時期,聽聞蘇俄革命的消息時,胡適曾欣喜的寫下《沁園春·蘇俄萬歲》的詩詞,然而,隨著閱讀的深入與人生的體驗,胡適對蘇俄的判斷也產(chǎn)生了重大轉(zhuǎn)變。胡適也曾把這些他所讀過的有利于判斷蘇俄的書推薦給他的朋友們,例如周鯁生、陳垣等人。然而,在人生選擇的時刻,陳垣、周鯁生都做了與胡適截然不同的抉擇。
我們是否可以說,對于一個人而言,從某種程度上,“選擇了不一樣的書籍就是選擇了不同的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