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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之死
這是一個從蒿草叢里長出來的苦孩子,他出生在江蘇省常州市一個叫瀆南村的小村莊里,12歲那年,因家里實在太窮,只好輟學去謀生活,第一份工作就是撿廢銅爛鐵。他在商業(yè)上似乎有特別的天賦,在稍稍積攢了一點錢后,他就去買了一臺壓塊的機器,將收來的碎鐵壓成鐵塊,可以賣出更高的價錢。1996年,戴國芳注冊成立江蘇鐵本鑄鋼有限公司,注冊資本200萬元,“鐵本”之意,以鐵起家,不離本業(yè)。到2000年前后,鐵本的廠區(qū)面積擴大到了18公頃,擁有1000多名工人,在當年度的《新財富》“中國400富人榜”上,他名列第376位,估算身家為2.2億元。
2001年之后,隨著宏觀經(jīng)濟的持續(xù)高速成長,鋼鐵價格普遍持續(xù)上漲,幾乎到了“一天一價”的地步。鐵本廠的門口,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卡車每天排成長龍,等候提貨,這樣的景象天天出現(xiàn)。按戴國芳的估算,中國的這股鋼鐵熱起碼還可以延續(xù)5到6年,他決定新建一個更大的鋼鐵廠。
鐵本的新建計劃得到了常州市政府的熱烈支持。常州與蘇州、無錫并稱“蘇錫常”,但大型企業(yè)卻是一條短腿,誰都知道,鋼鐵是一個大投入、大產(chǎn)出的產(chǎn)業(yè),鐵本的夢想一下子變成了常州的夢想。在常州的很多官員看來,戴國芳是一個值得信托的人。他面龐削瘦,寡言,平生沒有任何愛好,只是整天窩在工廠里,和技術人員廝混切磋。他是當?shù)爻隽嗣摹拔宀焕习濉保蛔呒夀I車,不進娛樂場所,不大吃大喝,不賭博,甚至不住高級賓館,平日生活十分儉樸,家中所有積蓄都投到了工廠里,父親和繼母一直在鄉(xiāng)下種菜為農(nóng)。他的一家,住在鋼鐵廠里一棟很是簡陋的小房子里,房屋的一面墻被大卡車撞了一個口子,他也沒有在意。他常年開的車子是一輛抵債來的桑塔納2000,即便是成了富人榜上的億萬富翁,也不改節(jié)儉本色。
在一開始,戴國芳的設想并沒有如后來那樣的宏大。他提出的規(guī)劃是建一個比現(xiàn)有產(chǎn)能大一倍多一點的新廠,然而,在官方人士的熱情推動下,鐵本項目一改再改,日漸膨脹,在短短的6個月里,項目規(guī)模從一開始的200多萬噸級,最后被定在840萬噸,規(guī)模占地從2000畝攀升到9379畝,工程概算為天文數(shù)字般的106億元。
在那個時候,鐵本的固定資產(chǎn)為12億元,凈資產(chǎn)6.7億元。以這樣的資本規(guī)模要啟動一個超百億元的項目,無疑是“小馬拉大車”。戴國芳對屬下說,“地方上這么支持,上哪兒找這么好的機遇?”也正是確認了政府支持的訊息后,當?shù)劂y行對鐵本大膽放貸,它一下子獲得了43.99億元的銀行授信。
一家民營企業(yè)要啟動一個投資上百億元、占地近萬畝的鋼鐵項目,是很難得到中央有關部門的批準的。中國經(jīng)濟改革,向來有“闖關”的傳統(tǒng),所謂“看見綠燈快快行,看見紅燈繞開行”,很多改革便是在這種闖關中得以成功實施,在日后流傳為美談,也有不少在這過程中黯然落馬,成為違法的典范。這種改革發(fā)展與制度設計的落差,成為貫穿中國企業(yè)史的一個灰色現(xiàn)象。常州人在鐵本項目上,也嘗試了“闖關”,鐵本的840萬噸項目被拆分成7個子項目和1個碼頭項目分別上報,鐵本相應成立了7家徒有其名的“中外合資公司”,在建設用地的權證審批上,用地被“化整為零”,切分成14個土地報批申請。項目所在的常州高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局在一天內(nèi),就火速批準了所有的基建項目。戴國芳日后在看守所里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說,“當時的所有手續(xù)都是政府去搞的,我們也沒有去過問這些事。當政府說可以動了,我們就開工了。”
跟幾乎所有的領域一樣,民營鋼鐵企業(yè)一直有成本上的優(yōu)勢,民企煉鐵成本比國企要低60-90元/噸,煉鋼成本低60-150元/噸,成品低100-300元/噸。因而,戴國芳說,“就像家里造房子一樣,你去買一套現(xiàn)成的房子,它貴得很,我們自己去買材料做,它就能便宜50%吧。我們搞一個高爐只要3個多億元,而人家要7個億,乃至8個億”。為了形成長遠的成本優(yōu)勢,戴國芳還與澳大利亞的一家公司達成了長期的鐵礦石供應協(xié)議,比市場價格便宜很多。
2003年底,宏觀投資過熱漸成決策層的共識。12月23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關于制止鋼鐵、電解鋁、水泥等行業(yè)盲目投資若干規(guī)定的通知》,要求各地運用多種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資、低水平重復建設的勢頭。就這樣,戴國芳和他的鐵本,被卷入了一場始料未及的驚濤駭浪。
處在事件漩渦中的戴國芳一直不清楚,事情怎么會變得越來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根據(jù)他的預算,到5月底,鋼廠的第一個高爐就可建成,馬上可以投入生產(chǎn),到那時“生米就煮成熟飯”,他對手下人說,“這么大的項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罰款,不可能拆掉。”然而,事態(tài)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得多。面對聲勢浩大的調查,從來沒有應付過大場面的戴國芳方寸大亂。他和他的謀士們“天真”地認為,鐵本的問題也許花錢能夠擺平。于是,他向上級呈遞了一份“自查報告”,內(nèi)稱,“我公司有虛開發(fā)票近2億元,抵扣稅額近2000萬元……戴國芳疏于管理應承擔相關的責任”。戴國芳將抵扣稅款迅速補交至當?shù)氐膰惥帧3龊跛A料的是,正是這份自查報告在兩年后成了檢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證據(jù)。
3月20日,遭到巨大壓力的常州市組成了鐵本項目清理工作領導小組,緊急下達了停工令。一個由九部委組成的專項檢查組趕赴常州,對鐵本項目進行全面檢查。這是自1991年的柳市事件后,中央九大部委第二次針對一個地方項目進行空前的聯(lián)手行動。戴國芳被捕,新華社發(fā)稿列舉了聯(lián)合調查組認定的鐵本五大問題,包括越權審批、違規(guī)征地、騙取貸款、違反貸款審批及大量偷稅漏稅。雷霆萬鈞之下,鐵本終不得茍延。它成為一場轟轟烈烈的宏觀調控運動的犧牲者。在它被嚴令停工的時候,銀行貸款資金的投入已經(jīng)達到26億元。
最開始的時候,外界認為,鐵本項目這么輕易獲得地方政府的支持,肯定又是一個官商結合的典范,但隨著調查的深入,一直沒有跡象顯示這其中存在腐敗現(xiàn)象。除了鋼鐵,草根十足的戴國芳好像人情不通、政治不懂。
2006年3月下旬,在被羈押兩年之后,鐵本案在常州市中級法院開庭。檢察院的公訴書卻讓在場的所有媒體都大吃一驚。戴國芳等人被控的罪名為虛開抵扣稅款發(fā)票罪,涉案金額1.6億元。兩年前鐵齒銅牙般地認定鐵本的“五宗罪”竟無一被指控。
很顯然,戴國芳陷入了一個始料未及的法律陷阱。他所面對的指控與兩年前拘押他的理由完全不同,但卻同樣可能讓他無法自清。
在鐵本被嚴處之后的幾個月里,全國的鋼鐵產(chǎn)量似乎得到了短暫的控制,可是從6月份起就逐月加速回升,7月份開始日產(chǎn)水平連創(chuàng)歷史紀錄,至10月份更是突破日產(chǎn)80萬噸,達到80.44萬噸。前10個月,全國累計生產(chǎn)鋼材2.72億噸,比去年同期增產(chǎn)24.12%。
2005年,產(chǎn)量繼續(xù)在高速增長的軌道上前行,全國生產(chǎn)鋼材3.71億噸,同比增長又達到24.1%。更有意味的是,在2004年,全國只有兩家鋼鐵廠的鋼材產(chǎn)量超過1000萬噸,而到2005年則一下子猛增到了8家,其中除了沙鋼,均為國有大型企業(yè)。從數(shù)據(jù)的意義上看,鐵本的“殺雞儆猴效應”并沒有真正達到。
“每一塊鋼鐵里,都隱藏著一個國家興衰的秘密。”美國鋼鐵大王安德魯·卡內(nèi)基的傳記作者W·克拉斯如是說。鐵本和戴國芳的故事也是一樣。(吳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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