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彥/文 2003年10月的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孫大午“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開審是那段時間里唯一能引起人們興趣的事情,億萬富豪鋃鐺入獄、道德無暇罪名可疑,這些關鍵詞撩撥著人們的心緒。按照公訴方的意見,這樁案件跨度很大,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孫大午一直在用高出銀行1倍不等的利率吸收附近農(nóng)民的存款1300多萬作為企業(yè)經(jīng)營之用。但實際中十幾年來未有糾紛。能從零起步身家過億的人應該不笨,在孫大午的這些高利息的背后是他借貸無門的窘境,是辦公室里鎖著的22張借貸申請,無一成功。
在孫大午還自由的時候,我在北大聽過他關于三農(nóng)問題的演講,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人,覺得見到一個異類——觀點不算石破天驚,但重要的是他的那種特立獨行的氣質(zhì),像個詩人又有燕趙豪俠之氣,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悲愴。他為了貸款也送過1萬塊錢的禮給別人,但覺得虧又軟磨硬泡地要回6000元,他跟有關部門沒有禮尚往來的交道,在一切講求關系的中國,在縣官不如“現(xiàn)管”的當下,作為一個企業(yè)家,他的言行或許早已注定了自己的悲劇。
在我看來,這案件事實清楚、潛規(guī)則明確,所有的前戲都已演完,最后的審判是高潮,結(jié)局無人知曉。
我并不負責此案的報道,在開庭的前一天突然接到報道審判的任務,好在資料差不多都在腦子里,而我的同事們已經(jīng)把周邊的采訪做好,去河北徐水的報道這場審判似乎只是見證和記錄。
我們抵達時已經(jīng)入夜,先去見孫大午的一位辯護律師許志永。穿過一個狹長、雜亂的后廚,在一個亂糟糟的院子里我們見到了他,這里是孫大午姐姐的家,似乎比普通農(nóng)戶的境況還差些,很難想象他的弟弟是一位富豪。我們被邀請吃飯,燈光昏黃,看不清楚入口的食物到底是什么。采訪在飯桌上開始,許志永對第二天的審判似乎有些擔心,但顯得很鎮(zhèn)定,有些話欲言又止,在離開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因,院子的角落里有不少煙頭一明一暗,那是這里的村民留下的,他們說不出多少道理,聚集在這里蹲著抽煙或許只是為了在彼此間尋找安慰。
第二天一早出門,人滿為患,全縣的警察都已出動,警戒線已經(jīng)設好,道路的兩邊站滿了人,沉默無聲。媒體被專區(qū)接待,新華社和CCTV的記者像貴賓一樣走向?qū)徟型ィ覀兪O碌乃奈迨柸吮桓嬷辉试S旁聽。但我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曬太陽,大家開始合力公關。記者們見多識廣、久經(jīng)歷練,女人撒嬌發(fā)嗲,男人訴苦不迭,罵領導裝可憐。有說千里迢迢來之不易的,有說發(fā)不了稿孩子挨餓的,有說進不了法庭回去挨批的……太陽下努力了一個小時,終獲許可進入。
我坐在過道里臨時增加的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孫大午的背影,背很彎,短發(fā)囚衣,頭發(fā)花白。心里突然有點難過,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我們不過是這個案件的記錄者,我們隨時可以選擇逃離。而于孫大午,他只能選擇承擔。我想起前一天晚上一明一暗的煙頭,對于這些樸實的農(nóng)民,這個案子的結(jié)果可能將實實在在地影響他們的生活,或許對他們的信念沖擊更大:一個謙和誠實,總給他們幫助,改變了他們生活的人為什么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在那一刻孫大午的內(nèi)心,是否也在做著這樣的掙扎?是否想過放棄而回到庸常俗套?
5年之后我找到了答案,那時刑罰已結(jié),在一次午飯時,聽他朗誦自己的詩《祖國,我對你意見太多》,眼淚肆無忌憚地砸在桌面上,他旁若無人地發(fā)泄著自己胸中長期郁結(jié)的憤懣,聲蕩四壁,干云裂帛。他沒有變,還是那個異類。
祖國/我對你意見太多/請不要怪我/我愿意你十全十美/因為你就是我/祖國/我對你意見太多/請不要怪我/因為我不能改變/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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