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張妍/文 1930年到1937年,建筑家梁思成與妻子林徽因從東北搬到了北京東城墻附近的北總布胡同3號(今24號),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里,并居住了七年。梁林夫婦曾多次從北總布胡同的居所出發(fā),完成了對中國古代建筑群落的大部分考察。那段期間,他們發(fā)現了世界上現存最早、保存最好的石拱橋,河北趙縣的隋代趙州橋,以及世界上現存最高的木構建筑,山西應縣的遼代佛宮寺木塔。用《城記》的作者王軍的話說,“沒有他們這段時間的工作,中國的古建筑研究要推遲20年。”
當時北平最著名的沙龍“太太的客廳”就在這座四合院的正房。開朗好客的梁林夫婦常在這里舉行聚會,直到1937年北京淪陷。民主人士張奚若、經濟學家陳岱孫、社會學家陶孟和、考古學家李濟、國際事務專家錢瑞升以及漢學家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等都是座上賓客。梁思成和林徽因,與其中大部分人都保持了終身的友誼。
然而,半個世紀之后,北總布胡同傳統(tǒng)舊院的景象,開始因地產商的工程而變得殘缺和模糊。1988年,梁林故居內的假山、樹木被清除,東廂房被拆除,院中建起了三層紅磚樓房;2009年,故居的門樓、西廂房已被損毀,經文保單位、民間人士和媒體的多方呼吁,北京市規(guī)劃委叫停了對故居的拆除;而今年春節(jié)剛過,梁林故居遭到強拆的消息在微博上不脛而走,幾經媒體調查確認,本為“不可移動文物”的北總布胡同12、24、26號院,已經被開發(fā)商“維修性拆除”。
耐人尋味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一生致力于古建筑研究,為保護北京古建筑奔走呼號,梁思成更因此個人命運落得“遍體鱗傷”。在北京四處崛起高樓大廈的同時,他們的故居竟也灰飛煙滅。
風雅故居
梁林夫婦一生沒有自己的房產,在北總布胡同租住的7年,是他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時光:梁思成加入了中國營造學社,每日步行到中山公園旁的營造學社社址,與故宮的老匠人研究中國古建筑的結構和建造技術;林徽因邊負責搜集資料,繪圖攝影。他們從這里開始了中國建筑學研究的田野調查,不斷地奔赴外地考察散落在各處的古建筑,并用現代科學方法進行研究。
兩人的鄰居、哲學家金岳霖回憶,某天聽到有人在“老金!老金!”地喚他,走到院子才發(fā)現,梁思成和林徽因正笑嘻嘻地站在前院正房的屋頂上,“原來兩人正為了外出考察,正在學習攀緣、上房”。
寬敞的居室里,陳設著梁思成從舊貨店里挑選的硬木家具,沙發(fā)旁有他們野外考察撿回來的殘損石雕,書架上則是滿滿的中英文書籍。林徽因恢復了寫作,長子梁從誡出生,詩作《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便誕生于這間四合院中。每周六下午,一排洋車停在北總布胡同的樹蔭下,無論春夏秋冬,梁家的沙龍常年不中斷,“太太的客廳”總洋溢著歡聲笑語,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的學識與個人魅力,攬得一眾當時的社會精英在這里飲茶暢談,使得這間院落充滿生氣。
值得一提的是,詩人徐志摩也再次進入梁林二人的生活,在費慰梅的回憶中,“北總布胡同的房子幾乎成了徐志摩第二個家,每當工作需要他去北京時,他就在那兒過夜,梁林夫婦會待他為上賓。”此間,徐志摩為梁思成引薦了哲學家金岳霖。從那開始,金岳霖的后半生一直與梁家息息相關,他甚至就住在隔壁的小院子里。金晚年也一直與梁從誡居住,梁從誡喊他為“金爸”,并為他養(yǎng)老送終。
故土不再
然而,推土機并不識得什么是精華與糟粕。北京的名人故居散落在傳統(tǒng)胡同的院落之中,因城市建設而遭到無情地拆毀、改建,已不是新聞。老北京城獨特的風貌,決定了如何保存這些遺留在老城區(qū)里的歷史場所,將是個爭論不息的話題。
梁思成一生為了北京古建筑奔走呼號,在建國以后不斷撰寫文章試圖說服領導人理解他的夢想。“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樓,就像割掉我的一塊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墻,就像剝掉我的一層皮。”——幾乎是梁最廣為流傳的言辭之一。此前有媒體評論說,“梁思成已經成為守護北京舊城的象征,當被拆除的命運吊詭地落到他故居的院落,其悲劇感更讓人無法釋懷。”
1950年,梁思成和城市規(guī)劃專家陳占祥提出《關于中央人民政府中心區(qū)位置的建議》(簡稱“梁陳方案”)。這份極具遠見的規(guī)劃,建議留下北京舊城,在西城郊外新建行政中心——讓北京舊城承擔起“城市博物館”的角色,要比把龐大繁復的行政機構留在舊城、拆改舊區(qū)更加經濟合理,同時,也完整地保存了東方古國的城市建筑瑰寶。
梁思成充滿詩意地描述,“北京的城墻可以建成環(huán)城公園,這將是一個長達39.75公里、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立體公園。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納涼游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遼闊。”
梁思成對于北京故土的建筑、美學和實用價值充滿自信。設想,若這份方案成真,今天我們或許不會看到胡同、四合院消失在推土機的作業(yè)下;出生于首都的年輕人,或還可以見到古樸的城墻和優(yōu)美的城門樓;現在頗讓人厭棄的交通堵塞及環(huán)境污染,或許都會另下定論。然而,歷史并沒有給我們這個機會。梁陳方案并未得到當時執(zhí)政者的認可,當時的輿論傾向于“古舊的文物建筑束縛了社會主義建設”,而前蘇聯(lián)專家也一致認為北京應該發(fā)展成工業(yè)城市,政府應該設在天安門廣場及東西長安街上。
歷史何來
據《北京名人故居保護與利用工作的建議案》顯示,到2005年為止,北京308處名人故居中,有189戶暫未列入文物保護項目,其中97戶已被拆除。2000年,為了拓寬廣渠門大街,曹雪芹故居“蒜市口十七間半”(廣渠門內大街207號院)被迫拆遷后異處重建;2005年,魯迅與周作人曾經居住的西城區(qū)趙登禹路的八道灣后院及書房化為廢墟,魯迅的《故鄉(xiāng)》、《阿Q正傳》皆誕生于此;未逃此劫難的,還有梅蘭芳故居“無量大人胡同5號”(今紅星胡同5號)、沈從文曾居住的東堂子胡同51號、詩詞學者葉嘉瑩的祖宅察院胡同23號,其中很多故居都有上百年的歷史。
聽聞梁林故居被拆,被外界成為梁思成“守靈人”、《城記》的作者王軍,一連發(fā)表五篇博文,表達自己的無奈與憤慨。在09年接受媒體采訪時,王軍表示,對待這種破壞嚴重的故居的態(tài)度應該是“因其殘破,才更加愛護它,而不是因其殘破,就冷酷無情的抹掉它。”北京文化遺產保護中心(CHP)則發(fā)表了“故居保護概念性設計方案”,主張依據現存院落的損毀程度進行“修舊如舊”的維護,并在其網站上公開了設計草圖。CHP也是率先發(fā)起保護梁林故居的非政府組織之一。
借鑒國外經驗,在巴黎、羅馬、布拉格等歐洲城市,為保護老城區(qū)的風貌,老城禁止機動車通行,僅允許步行和騎自行車,甚至連地面光滑的石道都依舊是歷史的痕跡。在英國,為了保護名人故居,英國特別推行了“藍牌制”,并成立“藍牌委員會”,向大倫敦地區(qū)的名人故居發(fā)放藍底白字的陶瓷圓盤,鑲嵌在故居的外墻上,供后人解讀。
2月9日,政府部門已經對拆除梁林故居的肇事者華潤集團富恒房地產開出罰單,并責令其恢復所拆舊居的原狀。但無論如何,故居已毀。如何讓現還殘存的名人故居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歷史與文化的價值,仍是政府、學者、文保人士值得思考的問題。王小波曾說過,“真古跡使人留戀之處,在于它歷盡滄桑直至如今,在它身邊生活,你才會覺得歷史還活著。要是可以隨意翻蓋,那就會把歷史當做可以隨意捏造的東西,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婦。古跡可以使他感到自己不是數以一代人,而是屬于一族人,從亙古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