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jì)觀察報 半窗靈鼠齋/文 前年,大約也是和現(xiàn)在這么酷熱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阿平打電話來,得了病,住在醫(yī)院里,想兩本書看。
知道他沒有大礙,放下心來的我直奔福州路譯文出版社,找海上才女黃昱寧老師。她說你來干嘛呢,挺熱的,我們又忙,我說來蹭書。黃才女跟向悟空炫耀兵器的龍王一樣,賜我一蛇皮袋有教養(yǎng)的娘炮讀物,都是中英文對照,精裝厚紙,英國人畫的插圖,我略看一看,感謝感謝,黃老師,你有東野圭吾沒有?才女不露聲色,轉(zhuǎn)身回去辦公室,不曉得從哪個可憐的小編輯手中搶過一本皺巴巴的《惡意》來,滿懷惡意的甩給我,然后叫保安,把我轟出去。
我只好到上海書城,掏錢買了一些東野圭吾,一個寫專欄的要親自買書,好比……算了這個比喻太不高雅此處刪去六字,反正覺得有些丟臉。第二天扛著這個滬上最有文學(xué)價值的蛇皮袋,去醫(yī)院看阿平。
醫(yī)院在淮海西路,東頭繁華過了,此地突然靜下來,番禺新華兩路還有些人煙,到了安順路,大清早的,又熱,只有病人家屬出來透口氣,或者來探病的,買點(diǎn)花籃果籃,哄人用,路上靜悄悄,知了也不叫,截去小樹枝的懸鈴木嘩啦啦抖著肥葉子。我起得早,大熱天的出租車又難叫,堪比下暴雨的天,索性從靜安坐138,一路顛簸到左家宅,下車昏頭昏腦,行李重,想找個點(diǎn)心攤吃早飯。這就看見醫(yī)院門口的三產(chǎn),阿娟飲食店。
阿娟飲食店,表面上看起來,和上海無數(shù)小飲食店一模一樣,灰突突的燈也不太亮,臺子凳子油汪汪的,包漿深厚,跑堂下廚算賬三個外地口音的女人,不曉得誰是阿娟本尊,早飯以面條餛飩水餃為主,門口租給兩個炸油條的,可以兼賣大餅油條粢飯糕豆腐花。細(xì)細(xì)叫一看,原來還賣小籠蒸餃小餛飩,這就算十二分齊全了。我要了一客小籠,一碗小餛飩,陪我同去的女孩子要咸菜肉絲面,叫人家不要放蔥,漂只荷包蛋。跑堂的收了單子去,隨即,一樣一樣端上來,咸菜肉絲面上面果然漂了一大坨蔥,掩映得荷包蛋分外嬌嫩。女孩子搖搖頭,把面推在一邊,分吃我的小餛飩,小籠一人三個,蘸醋內(nèi)服。一分鐘以后,她抬頭,眼波閃動流轉(zhuǎn),問我怎么樣?我說天啊,天啊。
諸君曉得,上海的小餛飩,小,也難見肉,包小餛飩的動作和拿餐巾紙擤鼻子其實(shí)差不多,一團(tuán)一捏即可,但是包的餡料遠(yuǎn)不如擤鼻子大方,筷子頭上沾一丁點(diǎn)兒肉星,似有還無,左手順勢掐出形狀來,就能入鍋賣錢了。阿娟的也不例外,吃十碗未必能湊出幾錢肉絲來,但是味道的控制,從未遇見過的精準(zhǔn)。鹽,豬油,紫菜,蝦皮,蛋皮絲,連那若有若無的一點(diǎn)點(diǎn)肉星,每一樣都各司其職,恰到好處。我也算吃過一些名饌的,現(xiàn)在的人著急,幾乎所有大廚,落手都會不由自主的偏重,有幾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龅牟松嘞炭嘞蹋筒稽c(diǎn)了。看他們在廚房間叼著煙卷噴云吐霧,就能找到七八分原因。阿娟以不容置疑的精確細(xì)致,令這碗小餛飩煥發(fā)出所有味覺價值,原來吃早點(diǎn),本該就是這樣的融洽分明,安靜順暢。
我做朋友表現(xiàn)真不錯,去探病比誰都勤快,甚至在阿平出院后,也一直去那里轉(zhuǎn),原因不說自明,每次都感慨,口味還是那么準(zhǔn)。惜最近路過,門面被拆,大約要換址或易主,嘆惋之余,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