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施健子/文 早上7點,跑友賴明杰就來到了北京馬拉松的起跑點天安門廣場前。進入秋天,北方天亮得都比較晚,空氣中還包裹著黑夜里留下的暮氣,云層里翻裂出一層層明媚的光,是個意料之外的好天氣。賴明瑞和他的跑友恨不得當場打出“天憐跑者”的橫幅了,要知道上一年的北馬,可是遭遇了有史以來同時段的最寒天。
這是北京國際馬拉松的第32年。作為國際田聯(lián)的金牌賽事之一,吸引了全國各地,乃至其他國家的跑友前來競技,30000名額創(chuàng)紀錄地在13個小時內(nèi)全部報滿。據(jù)說,托馬拉松的福,南池子大街的大小酒店客棧很是火爆了一把。
黃志杰按設定時間來到全程起跑門前,“還有什么比避免當“人肉吸塵器’更大的福利呢?”他在賽后的一篇回憶文章里總結(jié)道。參賽者陸續(xù)到位了,周圍已經(jīng)聚攏了不少人,老的少的、黑的白的、露的裹的,等待指令人們不時地伴隨著熱身音樂活動筋骨,氣氛熱烈。
有一年的紐約馬拉松賽,瑪格南圖片社把鏡頭對準了參賽的2萬多個選手,不是像往常那樣,拍他們運動中矯健的身影,而把鏡頭對準了跑動那一張張扭曲或平靜的面孔。作者為這組照片起了一個名字:《一個比賽,2.5萬個故事》。同一個相似的幕景之下,你不禁猜想,通過一紙跑令聚集而來的龐大人群,本身就是一次以城市為單位的狂歡,而私底下身份背景迥異的他們,為什么選擇一直奔跑?
馬拉松的歷史廣為人知。公元前490年,希臘人在馬拉松鎮(zhèn)擊敗了入侵的波斯軍隊,為了把勝利的消息送到雅典,一位叫菲迪皮德斯的戰(zhàn)士從馬拉松一直跑到雅典,他到達雅典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當傳達完勝利的消息后不幸死去。為了紀念這位戰(zhàn)士,1896年舉行的第一屆奧運會進行了從馬拉松跑到雅典的比賽,距離是40公里(而不是后來的42.195公里)。
越來越多的比賽
35歲的賴明杰3年前開始跑步,在此之前,他是個典型的廣告人,熬夜、抽煙、陪客戶、做方案,作息不規(guī)律,黑白顛倒,體重160斤,出門基本靠開車,從七樓家里走下樓倒垃圾,中間要歇一次,喘上大半天。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種亞健康狀態(tài)有了明顯的癥狀,早上醒來之后心跳加速,晚上失眠,伴隨左手指頭麻木。在鄰居的建議下,他開始了長跑鍛煉。他們是北京奧林匹克公園開園之后的第一批享用者,這個公園后來被認為是北京跑者地理意義和精神意義的中心。賴明杰的跑友團一開始只有三五個人,都是小區(qū)鄰居,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二十人。
“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開始跑了起來。”路陽大學畢業(yè)一年,跑齡5年,之前是清華大學中長跑二隊的隊長。“我以前就常去奧林匹克公園跑步,那兒的跑友不說每個都認識,也基本上都混了臉熟。之后工作有陣子沒去,再過去時,發(fā)現(xiàn)很多新加進來的生面孔。”
黃志杰的工作身份是《瞭望東方周刊》的主筆,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為什么開始跑了,雖然那是2012年3月份才發(fā)生的事,大抵也是因為自己的身體發(fā)出了某種預警。“好像是特別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事情。”后來組團參加馬拉松也純屬意外,“有一天跑步時和大學室友通電話,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跑,通過他還陸續(xù)知道了幾個大學時期的校友成了同道中人。于是那一年的1月份,我們就一起報名參加了廈門馬拉松,13個人,分別來自北京、上海、成都、廈門。對我們來說,也算是一次形式獨特的同學聚會吧。”中國馬拉松的發(fā)展,去年的確是個轉(zhuǎn)折意義的井噴點,從4大賽事到31個城市都舉辦了馬拉松賽事,在此之前,無論是哪個城市的馬拉松再熱鬧,也僅僅是個自說自話的封閉話題。
姑且不論一窩蜂式“城市名片”工程的正確性,以及賽事基礎建設和后勤保障是否跟得上。事實上,城市馬拉松是城市文化膨脹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結(jié)果之一,只是最后的呈現(xiàn)方式有所不同。比如波士頓馬拉松,查爾斯河流域據(jù)說是美國慢跑最為風行的地區(qū),每年的波士頓馬拉松賽水平很高。這里出過很多傳奇選手,在YouTube上有一部紀錄片,叫《TEAM Hoyt》,波士頓一個叫迪克·霍伊特(Dick Hoyt)的人,推著腦癱的兒子,一共參加了60多次馬拉松和20多次鐵人三項比賽。因此,參加一次波士頓全馬,也被世界各地的愛好者認為是一種英雄崇拜的朝圣行為。
中國目前還不需要跑步英雄的策動,不過跑友們在緬懷一位戰(zhàn)友,很多北馬、上馬的參賽者在他們的號碼牌上額外掛了"1040",還有一行字,"自己做巨人,楊源跑不停"。楊源是北京馬拉松圈子里非常活躍的跑友,"1040"是他參加意大利巨人之旅330公里越野跑的號碼,因為安全措失的缺失,他不幸在一個山谷里墜落身亡。"我們懷念他,恰恰因為他不是英雄,從他身上能聯(lián)想到自己,這是跑友間的一種默契。"路陽說。
至于今年北京鬧得沸沸揚揚的“北馬尿紅墻”,也可以理解為行為藝術(shù)的一種。更何況,馬拉松比賽中一些身體的應激反應,并不能單純地從“素質(zhì)”上找到原因。比如今年年初的東京馬拉松比賽,盡管組織方在起跑點就設置了618個臨時廁所,沿途各休息點也共有約600個廁所,但選手們還是把一座大橋當成了公共廁所。
“真問題是大家要開心,也愿意沿襲這個傳統(tǒng)。絕大多數(shù)站在紅墻邊的選手只是在擺pose。”黃志杰說。在他看來,中國小伙穿著婚紗征婚,美國教授全程織了一條4米長的圍巾,這些形式的調(diào)侃與表現(xiàn)并無本質(zhì)差別,無非就是年青一代對規(guī)則和權(quán)威的消解,“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正面的宣泄,我們的行為學里是沒有這種表達出口的,以前還有龍船賽、燈會之類的,現(xiàn)在這些娛樂手段沒落了。馬拉松里,大家完全不相互干擾,只是個人一種展現(xiàn),而這種展現(xiàn)也是賽事里被默許的。”
誰在跑步?
如果真的追根溯源,長跑的這股熱潮其實在2007年的時候就端倪初現(xiàn),當時還引發(fā)過媒體的一場討論,在被散步和廣場舞統(tǒng)治健身界的中國,“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跑步運動以及“自我催殘”的中長跑訓練,能否真正回歸到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當中?可惜的是,頗為稚嫩的幼苗才冒頭,便被隨之而來的金融風暴所淹沒。
這股熱潮再次出現(xiàn)時,敏銳的人會意識到,體育運動的潮流以及它的背后、放大到體育經(jīng)濟整體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變化。不管是本土品牌李寧、還是耐克這些國際品牌,都面臨著市場過度飽和和同質(zhì)化的困擾,而為普通人提供一站式運動裝備服務的零售商迪卡儂,僅去年一年,就在中國開設了16家新賣場。
賴明杰的公司之前接過運動品牌的一些宣傳策劃,他分析,“以前我們買一雙球鞋,可以穿著打籃球、打網(wǎng)球,早上還穿著它去晨跑。現(xiàn)在,我們都會去買專業(yè)的品牌生產(chǎn)的專門的分類運動鞋。”這個變化似乎是一夜之間,尤其是在一線城市里,這多少讓之前中國策略定位在“都市休閑”的品牌有些措手不及。
“這說明運動人群的擴大和專業(yè)度的增加。”黃志杰說,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長跑以及馬拉松受到的關注,皆是因為其區(qū)別于其他運動的特性,“跑步的入門門檻低,只要買一雙好一點的鞋,你就可以開始跑。而且它對人的身體條件、經(jīng)濟實力都不挑剔。之前也有過某些運動的短暫興起,比如說一度很流行的登山,可是登山從模式來說,是一種集體互助式的運動,需要時間和習慣的磨合。但長跑一個人就能完成,甚至都不要團隊合作,也不依賴別人。”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長跑項目在一些高校的學生基礎也非常好。更何況,吃著薯條漢堡長大的一代,對那些“金色波光的河邊,邁著長長的步子,戴著耳機,金發(fā)馬尾辮在背后搖來蕩去,整個身體都熠熠生輝”的慢跑者形象,并沒有接受上的障礙,反而是無意識地親近和模仿。
和其他人的半路出家不同,路陽,以及他在清華中長跑二隊的繼任者李偉中都是大學入學時主動選擇加入馬拉松協(xié)會,開始了自己的長跑。據(jù)說今年的北馬,清華大學學生報名踴躍非常,需要抽簽決定參賽者,中簽比例大約是一比三。李偉中覺得傳說有些夸張了,但報名的確火爆,最后除了體檢不合格的,清華總共去了將近800人。他和路陽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清華的長跑傳統(tǒng),在其他高校紛紛取消普通學生長跑考核時,清華反而加大對這個項目的支持。這次北馬,學校還派出了專門的大巴接送學生。
“清華馬協(xié)的凝聚力很好,很多畢業(yè)生依然會經(jīng)常回來參加訓練。”李偉中說。這些無疑都是長跑里的有生力量。不過,黃志杰認為,現(xiàn)在跑者人群構(gòu)成還是白領居多,體力勞動者不屑于這種方式,土豪們高端大氣,花樣繁多,自然關注點也不會在跑步上。“不信你可以看看跑馬拉松的人帶眼鏡的比例。”他說。
“跑步是為數(shù)不多的包容性很強的運動,它能極大地配合現(xiàn)在白領們的工作強度。像上海,夜跑族很多,圍繞著世紀公園,大家白天沒空,就晚上出來鍛煉,當然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時間,安排在早上和中午的間隙,非常靈活。”他總結(jié),“所以這個運動,小城市不時興,大城市才流行。”
不少企業(yè)注意到了馬拉松在民間的群眾基礎,準確說他們意識到了跑友的階層屬性和消費能力。紛紛開始了馬拉松營銷,摩根大通、萬科、聯(lián)想、安利等等,主題很多,把企業(yè)文化往健康方向引導的同時,迎合了消費群體。
孤獨的長跑運動員
艾倫·西利托寫過一本小說,叫《長跑運動員的孤獨》。是的,馬拉松只是長跑長時間枯燥訓練的瞬間爆發(fā),表面上一大堆人一起跑,事實上,跑步是最孤獨不過的運動了,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你可以從跑友之間有獨特的交流形態(tài)窺得一二,路陽他們所在的馬拉松協(xié)會,跑友之間慣以網(wǎng)名互相稱呼,賴杰明的小團體也類似,大家的關注點都在如何提高成績和訓練技巧上,很少延伸到私領域,一方面是由于運動太耗費體力,大家背景差異大,也不容易產(chǎn)生共同議題,更重要的是,大多數(shù)人選擇跑步,是為了建立一個完全獨立的空間,以逃避繁瑣工作帶來的壓力。
“不會像商學院那樣,同學之間聊個幾句就來個資源整合。”黃志杰認為,跑馬拉松的人都比較純粹,“不急功近利,也不會做浮躁的事。全馬40多公里,靠耐力和經(jīng)驗,這就意味著跑者需要不間斷訓練。成績和天賦沒有太大關系,天賦很好的人,如果中斷了訓練也不行。”
一般來說,成年女子800米,男子跑1500米以上就可以算是長跑了。跑步超過一定距離后,人會喘粗氣、疲累不堪。體內(nèi)的乳酸堆積,會引起肌肉酸痛和疲勞,若不加理會繼續(xù)跑步,雙腿將像灌鉛,意志備受折騰。癡迷于長跑的人著重這種體驗,所謂精神意志與疲乏軀體的對壘。
跑友minganci夫婦是李偉中眼里的楷模,他們在清華馬協(xié)呆了一年多,從零開始,成績并不太好,但是他們絕對是訓練最積極的,每周三次訓練一定參加,但凡見到他們的時候,都在跑步,現(xiàn)在minganci的全馬最好成績已經(jīng)上升到3小時10分左右。目前旅居德國的他們,也幾乎跑遍了歐洲大大小小的城市馬拉松。
幾乎所有人都好奇經(jīng)歷過極限的身體,與之相對應的心理活動。村上春樹專門寫了一本書《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來回應普羅大眾。“跑步時,我的大腦會清空其中的思緒,跑步中想起的一切都是從屬于過程本身的,那些在奔跑中降臨到我身上的想法就像一陣陣風——倏忽而至,飄然而去,不留痕跡……當跑過了七十五公里,好像一下子穿過了什么東西……簡直像穿過石壁那樣,身體通到另一邊去了。”
這個情節(jié)聽起來神奇得像是茅山道士的作家版。不過,可以理解的是,人在多數(shù)情況下意識不到自己具體身體和器官的存在,跑起來的起來,酸痛感能捕捉到它們。
學者柳紅認為,“如果說打坐入靜可以使人感到自己的存在,超脫于世的話,那么跑步則是在運動中,使你有超脫感的方式。”黃志杰聽過類似的表達,他一個跑齡6年的跑友和他探討過自己體驗到的“動禪”概念,信念的追求在某一部分跑友的腳步當中甚至重過運動本身。
相比之下,路陽似乎“繼承”了理科生的粗線條,他并不太能理解這種“宗教”化了的心得分享,他跑步,同時也進行其他運動,除了身體變得健康,心靈也未受到什么似是而非的滌蕩,況且這些運動比較起來并無高下之分。“跑步在我看來,和打幾個小時游戲也沒什么區(qū)別,累了就去跑,至于參加馬拉松,那是我給自己的一個理由,可以趁機到全國各地去玩一玩。”
要知道,化繁為簡,也未必不是一種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