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先生在為其夫人樂黛云女士的 《四院·沙灘·未名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寫的跋“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中回憶說:“他們繞湖同行,常常也會觸景生情:湖的這邊,曾有他們的學生跳水自盡;湖的那邊,埋葬著他們所鐘愛的一個學生的骨灰;湖邊的小橋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被隔離審查時離別的分手處;湖畔的水塔邊,他們曾看到兩位老教授背著大黑鐵鍋,游街示眾,脖子上劃出深深的血痕……”
樂黛云在感佩季羨林先生的《三真之境:我心中的季羨林》這篇文章中回憶,“文革”中的一天,她在未名湖畔水塔邊,迎面撞上一群紅衛(wèi)兵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押著兩個“黑幫分子”游街:“走在后面的是周一良教授,走在前面的就是先生!他們兩人都是胸前掛著‘牌子’,背上扣著一口食堂煮飯用的中號生鐵鍋,用細繩子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血印。紅衛(wèi)兵們推推搡搡,高呼著‘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最高指示(這是最高統(tǒng)帥對北京大學所作的結(jié)論)。一些著名的科學家和學者,其實與政治并無牽連,僅僅因為他們有影響,就被當做‘王八’或‘神靈’揪了出來,那背上的黑鍋就是‘王八’的象征。”(《四院·沙灘·未名湖》第149頁)
如果細細追尋,“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發(fā)明權(quán)”應是北大學生。“文革”前夜,著名史學家、北京大學副校長兼歷史系主任翦伯贊就被點名批判,“文革”一開始,他自然成為首當其沖的批判對象。北大歷史系教授、曾是翦伯贊先生助手的張傳璽先生在《翦伯贊傳》中寫道:“歷史系辦公室所在地名三院,已由明窗幾凈的書齋變成囂聲嘈雜的戰(zhàn)場。學生們在三院大門上貼有一副紅紙黑字大對聯(lián),上聯(lián)曰:‘廟小神靈大’,下聯(lián)曰:‘池淺王八多’。”對此聯(lián),張傳璽先生還作了專門解釋:“后有人發(fā)表談話,主張改為‘池深王八多’。”(《翦伯贊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6頁)
據(jù)“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主要作者、當時執(zhí)掌北大大權(quán)的聶元梓回憶:“北大那時候出了一副對聯(lián):‘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這是講北大的‘牛鬼蛇神’多。過去總是說北京大學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牌大學,有很多國內(nèi)外知名的專家教授,現(xiàn)在是把褒貶都顛倒過來了。這對聯(lián)不知道怎么傳到毛主席耳朵里去了,毛主席說,要改一個字,‘池深王八多’。毛主席的話,是他女兒李訥當面告訴我的。池淺也好,池深也好,這都是針對教授們講的。”(《聶元梓回憶錄》,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63頁)1967年6月,由北大紅衛(wèi)兵 “新北大公社文藝批判戰(zhàn)斗團”編輯的《文藝批判》問世,1968年3月,此刊改名為《文化批判》,編輯者也改為“北京大學文化革命委員會 《文化批判》編輯部”,第5期就發(fā)表了題為 《池深王八多——看舊北大校務委員會中的國民黨勢力》的“大批判”文章。總之,無論是“淺”是“深”,樂黛云所說“王八多”是“最高統(tǒng)帥對北京大學所作的結(jié)論”大致不錯。
因此,“文革”中的北大的紅衛(wèi)兵、革命群眾格外要強調(diào)“牛鬼蛇神”們的“王八”符號。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中回憶,關(guān)在同一牛棚的一位“右派”學生背上就被畫了大王八。多年的折磨,使這位北大西語系的學生被關(guān)進牛棚時神經(jīng)已不太正常,顯得像半個傻子。“牛鬼蛇神”本就任人打罵,而這位半傻子,更是成為“牢頭禁子”們殘暴毒打、肆意侮辱的對象。“有一天,我在這個傻子的背上看到一個用白色畫著的大王八。他好像是根本沒有家,沒有人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滿是油污,至少進院來就沒洗過,鶉衣百結(jié)。但是這一只白色的大王八卻顯得異常耀眼,從遠處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別人見了,有笑的權(quán)利的‘自由民’會哈哈大笑,我輩失掉笑的權(quán)利的‘罪犯’,則只有兔死狐悲,眼淚往肚子里流”。的確,季氏不僅“背黑鍋”,背上也曾被畫上“大王八”。他清楚地記得,1968年6月18日,他從牛棚中押出接受革命群眾批斗。批斗結(jié)束,飽經(jīng)毒打的他已經(jīng)麻木,拳頭打在身上都沒有多少感覺了。“回到黑幫大院以后,脫下襯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上畫了一個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來,綁上了一根帶葉的柳條”,他想,“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牛棚雜憶》,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166頁)根據(jù)當時情況,我以為,給他綁上這根柳條象征“王八尾巴”的可能性或許更大一些。
在這種不把人當人的非人環(huán)境中,人也不想當人了。季羨林先生回憶說:“每一次紅衛(wèi)兵押著我沿著湖邊走向外文樓或其他批斗場所時,我一想到自己面臨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我現(xiàn)在走在湖邊上,想到過去自己常在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曬蓋。一聽到人聲,通常是行動遲緩的王八,此時卻異常麻利,身子一滾,墜入湖中,除了幾圈水紋以外,什么痕跡都沒有了。我自己為什么不能變成一只王八呢?”(《牛棚雜憶》,第102頁)
- 那些當年的校長們 2010-08-23
- 拋棄“人道”之后 2010-08-18
- 一個時代的“閱讀史” 2010-07-15
- 工會角色的歷史追溯 2010-06-26
- 王重民之死 201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