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貨幣問題始終要牢記一點,貨幣別無他用,只能用來購買商品與服務。雖然有報道說,美國什么地方的心理實驗證明,人們在點鈔票時會感到格外的開心,應該是真的吧。不過我以為貨幣本身并不是開心的直接原因。人們不過是基于經(jīng)驗,預期鈔票總能買到享受,正是數(shù)錢的時候聯(lián)想到了享受,歡愉之情才油然而生的。
上期我們談到,出口導向加上匯率機制方面的問題,導致國內過量貨幣追逐不足量商品的情況發(fā)生。也提到,那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2007-2008年之間由此凈剩在國內的貨幣購買力每年在2.3-2.4萬億人民幣之間,占年度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7%-9%。這個數(shù)量呈加速累積之勢:改革開放30多年以來我國凈出口的總量略微超過10萬億人民幣,其中7.4萬億是2005年以后創(chuàng)造的。這就是說,現(xiàn)在每年凈出口的商品勞務,相當于2005年前25年中國凈出口的總量。這帶來的可不是小沈陽式的幽默——商品出國去了,巨額貨幣購買力卻留在了國內,買什么好啊?
一般之見,由財政壓力驅動的“主動超發(fā)貨幣”帶來的通脹,痼疾難醫(yī),因為那是大權在握的政府有意為之,誰也沒辦法的。但是中國這些年的經(jīng)驗卻說明,即使在法律上制止了主動超發(fā)票子,“被動超發(fā)”甚至可以造成更為嚴重的市場壓力。難道不是嗎?2005年以來累積起來的總量7.5萬億人民幣的凈出口,要多大魄力的 “主動”才可能造得出來啊!
經(jīng)濟邏輯是不管主動超發(fā)還是被動超發(fā)的。橫豎貨幣購買力一旦形成,持幣人就有權購物。你我以及天下所有持幣人,本來就無從分清手中的哪一塊人民幣是來自“凈出口”。就算可以分得清,也不能總是禁止持幣人花錢的權利吧?昔日那位羅馬皇帝的創(chuàng)見——當他的兒子反對他征廁所稅時,他應答“貨幣沒有臭味”——至今還糾纏著我們。是的,累積凈剩下的天量貨幣,一旦要一起“行權”,市場大廈將傾的危險,不是說著玩的。
似乎是一道智力題:給定以上約束,要避免嚴重的通脹,或避免某些市場、某些商品(叫消費品、投資品還是資產(chǎn),悉聽尊便)的價格沖天而起,還有別的出路嗎?中國的經(jīng)驗說,有的。這出路不是別的,就是將原本不在市場里、不受價格機制支配的資源,拉到市場里來,任由人們買來買去,由資源轉化而成的商品就需要貨幣來流通了。
我上世紀80年代到云南、廣西等地調查,有一個現(xiàn)象到處可見——公路修到哪里,砍樹就砍到哪里。原來“要想富、先修路”,其中也包括修通了路才容易把亂砍亂伐的木頭拉到市場上去賣錢這層意思。我自己下鄉(xiāng)時也是砍過樹的,深知砍樹致富可不等于“勞動”致富。不信打量一下砍樹勞動的戰(zhàn)利品吧:一棵轟然倒地的大樹,在陽光雨水里生長了十年、數(shù)十年,甚至上百年,它在市場上賣得的大價錢,只有很小一部分與砍伐勞動的辛苦有關。當年可賣300元的樹木,砍伐的人工費不過3元而已。就是把工具折舊、運輸?shù)绕咂甙税说幕ㄙM都算上,砍樹的“剩余價值”還是很可觀的了。
買家當然管不到生產(chǎn)者的成本。他們的著眼點只在兩處:一是所買之物可帶來的享受(使用價值),二是要放棄多大的其他享受才能獲得此項享受(花費)。買家的行為邏輯是,以較少的花費爭取盡可能多的享受。因為很多買家互相競爭,大家被迫提高出價,直到在邊際上他們的出價等于心目中“物有所值”的那個點位為止。買家以出價影響生產(chǎn)者,后者權衡的是自己的生產(chǎn)成本與買家意愿出價水平之間的差額。對生產(chǎn)者而言,以較低的成本獲取較高的售價是上選。問題是生產(chǎn)者之間也面臨競爭,于是大家被迫降低向顧客索要之價,直到在邊際上價格等于成本。
這樣來看,“砍樹致富”一定發(fā)生在以下區(qū)間:市場對木頭商品的出價,遠高于砍伐樹木的成本。修路在這里助了一臂之力,因為運輸代價太高,勢必抵消砍樹勞動能掙到的額外好處。在這個交易區(qū)間里,砍樹所以致富,無非是砍伐者把大自然造物主的 “成本”,順利地轉化成自己的收入。
舉一反三。砍樹可致富,挖礦也可致富,種糧、種菜、種果,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魚皆可致富。推而廣之,舉凡在市場條件下能夠把“自然生產(chǎn)率”變成生產(chǎn)者收入的一切行當,均可致富。這解釋了經(jīng)濟增長的路線,差不多在工業(yè)革命之前先有農(nóng)業(yè)革命或礦業(yè)革命,也解釋了中國改革開放先從農(nóng)業(yè)改革開始。“初級產(chǎn)品”的高附加價值率,率先吸引進入、激發(fā)競爭。問題是,初級產(chǎn)品的需求一旦滿足,造物主的恩賜就轉為消費者剩余,投資人和生產(chǎn)者就轉到工業(yè)和其他方面去打主意了。
回到本文的話題。樹木在山上生長無需貨幣,砍下來的如果自給自用,也不需要貨幣。但是,把砍下來的木頭運到市場上去賣,就與貨幣結下不解之緣。倘若每年砍伐的商品樹木構成一個流量,源源不斷地砍了賣、賣了砍,那就需要一個增加的貨幣量為之提供流通的服務。這是說,自然之物一旦被需求吸到市場上,貨幣數(shù)量就要增加了。這提示我們,貨幣的平衡之道可能是雙向的:或者根除主動、被動超發(fā)票子的體制毛病,或者用本文標題所說的辦法——水多了加面——把原本沒有支付貨幣成本的自然資源送到市場上來“消費”貨幣。多少年來,“變資源優(yōu)勢為商品優(yōu)勢”的口號響徹大江南北,代表的就是后一條路線。
再翻開國民經(jīng)濟統(tǒng)計表,2007年我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25.9萬億人民幣,其中凈出口的商品和勞務2.3萬億。講過了,這筆凈出口的商品勞務出國了,但工人、老板、政府和各類服務商在生產(chǎn)過程中掙到手的貨幣卻留在了國內。如果不喜歡普遍的通脹,也不喜歡如此巨量的貨幣沖擊某個商品或資產(chǎn)的市場,要怎樣處理才對?砍它市值2.3萬億的木頭吧——砍伐的人工另算,砍下的木頭不準凈出口,這超額供給的貨幣缺口應該就可以平了。
當然是夸張的答案。意在揭示國際收支的巨額出超,可以對國內市場的平衡帶來極其嚴重的影響。事實上,當超量貨幣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時候,獨木難支天下,光靠砍樹是擋不住的。我的觀察,這些年市價波動出大狀況的商品,諸如前幾年的生豬、這兩年的房地產(chǎn)和人工,還有最近的蔬菜、綠豆等等,多少都類似木頭——造物主賦予它們很高的價值、需求上有空間、過去又從未趟入市場之河。這絕不是偶然的。
下周我們討論,貨幣攻擊大敵當前,這些包含較多自然資源成分的商品,在什么條件下才能夠“吃”掉那過量的貨幣,成為平抑物價的中流砥柱。
周其仁
北大國家發(fā)展研究院教授
qrzhou@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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