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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衛(wèi)平
北京電影學(xué)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在某種意義上,影片《暗夜騎士》(TheDarkKnight,2008)與那部《老無所依》(NoCountryForOldMen,2007)有著某些共同之處:故事不是圍繞著英雄的行為,而是圍繞著一位面目可憎、令人發(fā)指的反派人物,他們屢屢得手,無所阻擋,處于絕對上風(fēng)。令觀眾倍感壓抑之處在于,這些人冷靜不狂亂,做事有條不紊,同時又沒有具體犯罪動機,他們殺人不是因為與對方有什么仇恨,而是出于偶然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因而他們更像是某種純粹的惡,抽象的惡,從不知名的黑暗深處駛來,就是要把這個世界推入黑暗。
《老無所依》是一部全新的西部片。影片中所描繪的1980年的德州西部,遠(yuǎn)非在蠻荒無序中建立文明秩序的過程,相反,這個地方已經(jīng)重新退回到了某個原始狀態(tài),并不只是汪洋大盜才能做下駭人聽聞的事情。報紙上登載著一對夫婦為了獲取養(yǎng)老金而將房東殺死,死之前還要折磨他,這讓警長感到困惑無力。他不久前送上電椅的年輕人殺了一個14歲的女孩,稱自己不是激情犯罪,如果活著還要殺人。影片中的牛仔也不是揚鞭策馬追逐惡人,而是被惡人緊追不舍,這位上世紀(jì)60年代在越南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退役軍官,撿到了一只裝有巨款的箱子,難以抗拒誘惑,成為亡命之徒。
在如此令人不安的背景中,惡人希格仿佛從原野上涌出,代表著這片原野最為深沉和盲目的黑暗意志。在實現(xiàn)他的目標(biāo)(拿到巨款)前方的道路上,他認(rèn)為給他帶來麻煩的人,從他的雇主、雇主的偵探到警察、路人、旅館的其他旅客,乃至遠(yuǎn)離是非的牛仔的妻子(她沒有見過那筆錢),一律格殺勿論。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他的殺人方法:拎著一個氧氣筒一般的高壓槍,瞬間穿透這個人的腦門,沒有子彈也沒有聲響,沒有言辭也沒有宣判。
老警官說他與其像個 “瘋子,不如說像個幽靈”。神秘?zé)o聲是他的特性。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有著怎樣的過去。影片中唯一一次他提到了自己,那是他拿著那枚錢幣——他喜歡讓他的“獵物”用選擇錢幣的正反來決定他們的生死,并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我所來的路就和這枚錢幣一樣”。在某種意義上,他與這個地區(qū)的“惡”分享著同樣的本質(zhì):作為一種不確定的存在,不知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涌現(xiàn)。而實際上,沒有比不確定的、毫無來由的惡,更令人望而生畏的了。它們完全處于人類的理解力、預(yù)測和可控范圍之外,徹底外在于人性和人類事務(wù),像是某種兀立的絕緣體,也像是一種自然災(zāi)害。這個希格最后在車禍中受了重傷,胳膊肘上的白骨都露在外面,也只有自然事件能夠給他造成真正傷害。
在殘忍與精明方面,《暗夜騎士》中的這位與希格有一比。然而不同在于,除了是惡人之外,他同時還是一位小丑。小丑是一個喋喋不休者,他有著自己一套完整的哲學(xué)。小丑不是遠(yuǎn)離人群,而是就在人們當(dāng)中,與人們進行面對面的較量。天才演員希斯·萊杰將這個角色發(fā)揮到了極致。那張涂著白粉的腐爛面容上,有著一張奇特蠕動的嘴巴,血紅的嘴唇仿佛繼續(xù)朝兩邊撕裂,從那里面發(fā)出一串串驚人之語。為了達到這個效果,萊杰研究過口技表演者,他們的嘴巴在動,但是聲音卻似乎不像從嘴巴里出來的,嘴唇和聲音之間有一種不對位的效果。在結(jié)束這部影片的拍攝之后6個月,希斯·萊杰猝死身亡,年僅28歲。劇組成員也幫助出來解釋,聲稱與他的這次演出沒有關(guān)系。
就像從前國王身邊的小丑,他們的職責(zé)就是說出真相,影片中的這位小丑也自認(rèn)為掌握了人性的某個真相,只不過如今所要侍奉的“國王”變成了“大眾”或“人人”。這個真相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人才會露出自己的本性”,他指的是懦弱和腐敗的本性。在面臨自身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不僅個人自身的正義感、榮譽感會被打翻在地,土崩瓦解,而且他們所處的法則、他們原來遵守的規(guī)矩,同樣灰飛煙滅。在沒有事到臨頭時,人人都希望自己是正義的、體面的,然而“有個小災(zāi)小難,就屁滾尿流了”。“只要一有風(fēng)吹草動,這些有教養(yǎng)的人士,會互相生吃了對方”。他的作惡不為了錢財——他甚至點火燒了屬于自己如小山般堆積的鈔票,而是樂于見到自己哲學(xué)上的勝利——人性的腐敗及這個世界陷入毀滅,用他的話來說是“混沌”。
他是一個“偉大策劃者”。他策劃的著眼點在于利用人性的弱點,鉆人性本身的漏洞。如果這些弱點本來是存在的,只是存在于某個暗處,那么他盡力要將它們挑明,讓它們得到彰顯,并施以進一步的腐蝕。他這套甚至在黑幫團伙中也屢試不爽。影片開始實施搶劫的匪徒,接到命令在完成某個程序后便殺死同伴,他們果然沒有爽約。他總能找出某個理由,讓人們放棄他已有的原則。他通過人們自己的手而犯罪,結(jié)果讓人們自己去承擔(dān)。
制造“兩難困境”是小丑他的拿手好戲。他發(fā)出錄像帶在電視上公布,讓高譚市市民選擇或者脫下蝙蝠俠的面具,或者繼續(xù)忍受暴力混亂。這樣一來,壓力就轉(zhuǎn)向無辜的蝙蝠俠,市民們將怒氣遷到這位英雄身上。這也把蝙蝠俠弄得心神不寧。女警官瑞秋同時愛著蝙蝠俠韋恩與新來的檢察官哈維。小丑設(shè)局讓瑞秋與哈維同時處于危險當(dāng)中,讓他們像一根繩上的螞蚱般綁在一起,而人們只能救出其中的一位。他還故意說反了地點,當(dāng)蝙蝠俠駛車前往救瑞秋,結(jié)果卻讓瑞秋葬身火海。
如此,瑞秋之死成為蝙蝠俠難言之痛,覺得自己對此負(fù)有責(zé)任;又成為哈維的人生轉(zhuǎn)折。為了復(fù)仇,哈維射殺自己的兩位同行只因為懷疑他們?yōu)樾〕笏召I。果然,只是輕輕一推,哈維將自己曾經(jīng)服務(wù)的至上法律踩在了腳下,英雄與歹徒只有一步之遙。事實上,在他身上,早就潛伏著“雙面人”的底色。
至于哈維所懷疑的警察,小丑僅僅告訴他們,其至親至愛的人正面臨某種威脅,這些人便輕易突破了自己的底線,把哈維帶向小丑指定的方向。被傳染病毒的哈維用此辦法施加于他的伙伴、重案組組長戈登,在妻子兒女受到人身威脅的情況下,戈登同樣“原形畢露”。最為極端的是,遇到挑戰(zhàn)的城市開始往外撤人,滿載人群的兩條船,一條是市民,一條是囚犯,他們也被弄成了瑞秋與檢察官的關(guān)系,要么對方去死,要么自己去死,兩者僅得其一。而且,這一回遙控器在他們雙方各自的手上。
表面上看來,這一切都是成立的。處在生死攸關(guān)的緊急關(guān)頭,一個人首先和必須為自己著想,是可以理解的。我們當(dāng)中很少有人經(jīng)歷過這種極端處境,因而也很難想象在那種情況下,自己的表現(xiàn)如何、是否理想。然而,這個寬容的想法,悄悄掩蓋了這樣的事實——這是怎樣一種力量,能夠如此精準(zhǔn)地將人們控制在它的手中,像一只壁虎被踩住了尾巴,必須要交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人們應(yīng)該承認(rèn)這種力量對自身的脅迫嗎?
我將它稱之為“人性之惡”,區(qū)別于《老無所依》中的那種“非人之惡”。沉默無語的殺人狂希格將人視為“物”,視為“無”,它更像是一種“自然之惡”,孤獨遺世。而小丑則是一種“人性之惡”的化身。小丑之惡在于,他做出十分人性的樣子,自詡洞察人性,以人性的名義,然而他卻僅僅瞄準(zhǔn)人性的較低部分,搜集人性中的瑣屑,利用人性中的弱項,從而進行瘋狂地敲詐、訛詐和腐蝕,讓人們自己低頭,突破自身的底線,讓自身人性下墜。這樣一種惡,不是一個點的存在,而是一片一片連著,造成一種風(fēng)景和氛圍的那種。因為它不是由某個惡人造成,而有賴于所有其他人們的合作。因此,擁有這種施加于人性之惡的小丑,是個誘惑者,捕獵者,更是一個高利貸者——人們從他手中得到東西的同時,也放棄了另外一些東西。所放棄的正是人們身上比較高貴的部分。當(dāng)人們堅持原則,是在堅持自己的靈魂;當(dāng)人們想要表現(xiàn)得體,是在考慮到自己的尊嚴(yán);當(dāng)人們守護底線,是在維護基本的價值。在人們做所有這些事情,是在想給自己一個較高的評價而不是較低的評價,是在給自己的生命注入意義,而不是抽空它們。人是可塑性很強的那種存在。當(dāng)然他有著下墜的可能,然而這并不是唯一的前景;當(dāng)然他有著自私懦弱的一面,但這并不是他的全部。他實際上表現(xiàn)如何,要看給他所提供的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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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波蘭斯基白一點 2011-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