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文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這是宋代周敦頤《愛蓮說》之起首句,爛漫花事后,壓滿枝丫的果實就不僅可愛,而且好吃了。那或柔糯或脆爽的果肉,咬一口,于唇齒間迸射出甜酸馥郁的汁水,如此“親密接觸”,早越過了“可遠觀、不可褻玩”之審美距離。
但吃過之后仍可以入詩、入畫,文人寫入文章,兒童唱入歌謠,耳熟能詳?shù)拿沤裰型饽鞘翘嗔耍何餮笥彤嬛酗枬M沉實的果子,齊白石水墨丹青中的寫意瓜果,想必都見過;即便是小小一顆荔枝,前后就有唐詩人白居易寫過《荔枝圖序》,有“瓤肉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的描摹與夸贊,宋大文豪蘇東坡也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的贊譽,近似廣告語的煊赫,晚唐詩人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是政治詩,諷刺李隆基和楊貴妃,與荔枝本身倒沒多大關(guān)系。而當代作家楊朔的《荔枝蜜》,是入學(xué)生課本的散文名篇,讓我至今一吃荔枝還會想起勤勞的小蜜蜂,嚶嚶嗡嗡的,給人一點點道德壓力。
作家汪曾祺為葡萄的一生寫過一篇散文,《葡萄月令》。他按月份,記錄了一本葡萄從一月到十二月的生命歷程。一月,葡萄睡在白雪覆蓋下的地窖里;二月春風(fēng)里葡萄藤出窖,疏懶地匍匐在松松的濕土上,有蒼白的小葉子已經(jīng)等不及了,茁發(fā)出來,一見天光,葉邊兒就紅了,不一會兒又轉(zhuǎn)綠了;三月葡萄藤上架,多年老藤要幾個人才能扛起來,人們施肥;四月澆水,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整池子地喝,汪曾祺說,“它真是在喝哎!”于是果園綠了,是水氣泱泱的潤綠。然后噴藥、打梢、掐須、打條……不能任它無節(jié)制地“瞎長”,汪曾祺說,“還結(jié)不結(jié)果呀。”葡萄花,吃葡萄的人未必見過,可能也沒想過這事,汪曾祺見過,他描述如此:淡黃微綠,極小,不鉆進葡萄架都看不見,花期也短,很快變作一串串綠豆大小的葡萄粒。慢慢地,葡萄膨大了。這時倒不能再澆水了,怕漲破了葡萄皮。于是葡萄在七月、八月的艷陽下一心一意地變甜,而綠色果園也變成彩色的,紅寶石、紫水晶、白瑪瑙、黑玉……一串串飽滿瓷實挺括,璀璨琳瑯,汪曾祺說,就是把《說文解字》中“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來了,也不夠形容此時的葡萄園。葡萄熟了。葡萄裝筐,要讓壯小伙跳上筐蓋蹦幾下壓實了,新下的果子竟這么結(jié)實,壓不壞;倒是怕裝不實,運輸中咣當來晃悠去,全爛了。這是看汪曾祺這篇文章才得到的知識。葡萄裝上車,走了。汪曾祺說:“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而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再噴一次波爾多液——在干校,這也是汪曾祺很拿手的農(nóng)活兒,他說,“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十月人們割稻子去了,他說,“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十一月葡萄下架,十二月初入窖,把剪掉枝條后光禿禿的老本埋入土中,埋得厚實,外面用鐵鍬拍平,不能有縫兒,一冬天要檢查好幾次,否則老鼠鉆進去暖和,“咱們的葡萄就受了冷啦!”
讀罷這篇“葡萄傳記”,我的感想是:如若葡萄有靈,大概會幻作一群葡萄仙子下凡,感謝這位在“干校”勞動的落拓文人曾用充滿愛意的眼、手和心思撫過她們。
汪曾祺文質(zhì)超拔,不僅緣于他溝通中西、古今的文化涵養(yǎng),而且特別在于他能于文人風(fēng)尚與民間技趣之間瀟灑往還,開拓出別一種文章風(fēng)致。他對能工巧匠充滿敬意。這倒不是拜毛主席驅(qū)遣知識分子下干校勞動所賜,早在四十年代,他就寫出了《雞鴨名家》、《戴車匠》那樣對“手藝人”無比欽敬的小說名篇。那孵小雞小鴨的能手在暖室里屏息凝神孵化的情景幾近莊嚴神圣,仿佛天地間正在孕育偉大藝術(shù)品;而戴車匠每天莊重地走進他的工作,嫻熟地操作車床,木花卷蕭蕭落下,車出小鎮(zhèn)人生活需要的燒餅槌子,搟面杖,蠅拂上甘露子形狀柄子,老太太們用的捻線棰,以及木魚,更柝,孩子玩的陀螺,竹蜻蜓,“螺螄弓”……某編輯不通,亂加了一個“間”字,戴車匠就走進了“工作間”,文章印出來,汪先生搖頭苦笑。在他眼中,勞動中有智慧,有情趣,有美,能工巧匠都是藝術(shù)家。他有一篇小說,寫一個畫果蔬的名畫家和一個挑擔賣水果的小販之間互相欣賞,那小販擔子上的水果應(yīng)時令而變幻著新鮮,擺放也好看,頗似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意。這篇小說更像是汪曾祺的藝術(shù)宣言,是汪曾祺對民間能工巧匠的致敬禮。自古以來,這樣看得起、敬重手藝人的文人,有,但真是極少極少。人多以為俗,汪曾祺卻百般寶愛,當成是“萬古虛空一朝風(fēng)月”般的大雅。
不過,以瓜果入詩文與圖畫,在中國文人傳統(tǒng)中原是有此一雅好的。
還是兒童簡單率直,不管什么雅與不雅,吃爽了就唱,“……七種果子擺七樣,蘋果桃石榴柿子李子栗子梨。”甜甜的嘴巴,清脆的童音,流利地唱響。從羅列的果名看,這歌謠自然是北方的。
中國的地大物博,體現(xiàn)在水果上自是品目繁多,過去因為沒有動車、高鐵、飛機,造成了南人與北人對彼此地界上瓜果的陌生感。魯迅與許廣平通信中,還議論過廣東的楊桃。他的學(xué)生兼廈門大學(xué)的同事孫伏園去廣州出差帶回來的,想必魯迅以往聽許廣平宣揚過這種家鄉(xiāng)水果,這回吃了,魯迅以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于各種水果之上”。盡管魯迅愛屋及烏,批評很有分寸,且十分肯定楊桃了,許廣平回信還是要為家鄉(xiāng)特產(chǎn)“辯護”,她告訴老師:“楊桃種類甚多,最好是花地產(chǎn),皮不光潔,個小而豐肥者佳,香滑可口,伏老帶去的未必是佳品,現(xiàn)時已無此果了。”魯迅一生忙于療救國人靈魂,無暇優(yōu)哉游哉做瓜果閑文,書信里這一節(jié)“談楊桃”,就顯得稀罕了。還有好像是在日記里,記過河南人某某,也許是曹靖華,送他一盒柿霜——柿餅上自然形成的一層極薄的白色糖霜,吃一點,甜而涼颼颼仿佛小風(fēng)掠舌,不然怎叫做“霜”!奇怪!魯迅吃了又吃,半夜里寫完文章要睡時,情不自禁又打開盒子,再舔一口。現(xiàn)在市面上賣的柿餅,外表糊一層白淀粉,根本沒有柿霜那自然沁出的甜涼口感。
徐志摩在北京,也不忘給在上海的陸小曼捎帶北方果子,有時托人帶葡萄,有時因中途耽擱而帶不了,因為“葡萄是擱不了三天的”。就許諾帶石榴,等到石榴成熟了,因為“糊重的東西要帶,就得帶真好的。乖!你候著吧,今天總叫你吃著就是。”甜言蜜語比水果還膩。有時也教訓(xùn):“這回你知道了吧?每天貪吃楊梅荔枝,竟連嗓子都給吃扁了。一向擅長的戲也唱得不是味兒了。以后這還不聽聽話?凡事總得有個節(jié)制,不可太任性。”有時卻又饞她,“杏子好吃,昨天自己爬樹,采了吃,樹頭鮮,才叫美!”——也許他想通過北方水果把陸小曼勾引來北京。有時也發(fā)牢騷:“你一天就是吃,從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許你想芒果或是外國白果,倒要比想老爺更親熱更急。老爺只是一只牛,他的唯一用處是做工賺錢……”總之一對冤家。
外國水果進入中國,名字都加上“西”、“洋”或“番”。西紅柿,又名洋柿子、番茄,這么普通大眾的一紅胖發(fā)亮(老舍的形容)的果子,集結(jié)了西、洋與番,竟也是舶來的。據(jù)老舍在《西紅柿》一文中考證,在他小時候,西紅柿的營養(yǎng)價值還不為國人所知,大小飯鋪也沒有拿西紅柿做菜的,只是小孩拿著玩的。當時人們頗不習(xí)慣西紅柿葉子上那股“青氣味兒”,掀起青綠色的蒂,聞,還真有這味兒,于是乎“可憐的西紅柿,果實是那么鮮麗,而被這個味兒給累住,像個有狐臭的美人”。
西紅柿的轉(zhuǎn)運,托了法國大菜館的福,漸漸地中國館子也有一道“番茄蝦仁兒”了,老舍說,這是門牙擋不住文化侵略呀。三十年代西醫(yī)又宣傳西紅柿含維他命,要生吃才好,但當時據(jù)老舍觀察,只有留洋的人及其子女才有能耐生啃一整個西紅柿。
也有水果是我們這里叫A,西餐菜單上叫B,蒙得我們一愣一愣的,且價格不菲。最近我發(fā)現(xiàn)小時候常吃的燈籠果——碧綠或黃綠色,珍珠大小,薄皮下隱著燈籠撐子似的白色筋絡(luò),味道極酸,但酸得純正——原來就是外國小說里常寫到的“醋栗”。還有東北夏天用大葉子包著買的托芭——不知是哪兩個字,抑或是滿語?蒙古語?俄語?鮮紅晶亮似瑪瑙,細看,是極細碎的類似桑葚表面那樣的粒子,每一點粒子都帶著可以忽略的微芒,攢聚成一顆中空的剔透的小簍子似的果實,如桑葚大小,味道酸甜純正,沒有桑葚的藥味兒,它就是國外的“樹莓”。最近又有朋友相告,東北漫山遍野的野生嘟柿,其實就是超市里以小盒高價出售的藍莓。不知確否。
“文革”時期,缺少吃食。童年的玩伴四處游蕩,發(fā)現(xiàn)一種叫做“黑幽幽”或“天星星”的黑色、黃豆大小的野漿果可以吃,雖然有點草腥氣,而且吃后嘴唇、牙齒就染黑了。也在罷園的地里摘過歪扭的小茄子,生吃,我也嘗了,有鐵腥味,但也有點甜。春天,榆樹錢兒是孩子們的最愛,大把擼食,絕無殘留農(nóng)藥;大人也更著起哄,攛掇小孩上樹,擼一布兜,回家洗凈了,撒點鹽,就是一碟爽口小菜。那時人人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多是毛的頭像,也有頭像配“語錄”的,如“為人民服務(wù)”等,稀奇一點的是夜光的。記得有一種是毛主席頭像下供著一盤芒果,一小孩特饞,舔了一下像章上的芒果,熱切地說:毛主席呀,給我一個芒果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