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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情
    導語:趙清閣始終是將愛情放置在詩與夢的境界,她怕現(xiàn)實腐壞了愛情,竟先行了斷這愛情。據(jù)說她信中有這樣的語句:各據(jù)一城,永不相見

    郭娟/文

    傾城之戀,霸王別姬,亂世佳人——尋常情愛襯著亂世的蒼茫底色,總是格外動人。比如兩蕭的車站,車窗后,蕭紅慘白的臉,汪著淚水的大眼睛,望著站臺上來回走動的蕭軍:英武依然,卻落拓孤單。真的從此別過?

    曾經(jīng)鬧過,別過。蕭紅一個人逃東京,逃北京,最后還是回來——只是讓彼此明白,那從困苦中一起生活過來的生命的歷史,一旦要割舍,總得幾經(jīng)反復,撕扯得血肉模糊、痛徹肺腑。而這一次抗日烽火將亂世離別映照得分外驚心,生離或許就是死別。

    驪歌響起。那是丁玲的西戰(zhàn)團的年輕團員們?yōu)槭捾姵摹_@個魯迅的弟子,著名作家,在國難當頭時刻,要投筆從戎,一個人到五臺山打游擊去。蕭紅苦苦勸他珍惜寫作,他說,難道作家的命就比農(nóng)工兵士的命更寶貴?

    揮別在即,紛亂的站臺,紛亂的思緒,車窗后蕭紅慘白的臉,汪著淚水的大眼睛。是哈爾濱的冬夜抑或上海春宵,好像比賽似的寫作中,常望見蕭紅打個哈欠,大眼睛即刻盈滿淚水,像個困極了卻貪玩不想睡覺的孩子。蕭軍便要取笑她:別硬撐了,去睡……蕭紅呢,不肯。有時寫作思路不暢,蕭紅就偷偷畫張素描——蕭軍埋頭寫作的后腦勺。兩人笑鬧一番。蕭軍的心緊縮一下,眼睛酸熱。剛剛他悄悄托付丁玲照顧蕭紅,說她太單純,身體又弱……但他也說了蕭紅不適合做妻子,尤其不是我的。“兩蕭”,新文學史上的佳話,在戰(zhàn)時西北那個小車站走到了盡頭。抗戰(zhàn)八年太漫長,悲歡離合的情事太多。有的結(jié)束,有的開始。

    老舍與趙清閣的情事起始于戰(zhàn)時重慶。如果沒有抗戰(zhàn)打亂了正常生活節(jié)奏,造成一種懸隔狀態(tài),閨秀做派的趙清閣與人到中年、周到世故的老舍很難生出什么情感瓜葛。也許戰(zhàn)爭中人們情感激蕩,人性展現(xiàn)得更徹底;加之抗戰(zhàn)中交通不便,家人隔絕兩地,也造成了情感旁逸斜出的機會。那時有所謂“抗戰(zhàn)夫人”,說的就是這亂世情緣。而戰(zhàn)爭結(jié)束,這許多情事即告結(jié)束。找門路,托關(guān)系,用金條買船票、買機票,急著去哪兒?回家。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但是老舍不想回家。1948年老舍從美國寫信給趙清閣說,我在馬尼拉買房子,為了重逢,我們到那兒定居吧。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新文學史料》主編、詩人牛漢去上海組稿,到趙清閣家里,趙清閣拿給他看老舍信的原件上的話。但是,趙清閣沒有將這封信拿出來發(fā)表。在她晚年編的《滄海往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中有四封老舍寫給她的信,也沒有這一封。應該是有意不收的吧。

    在信中,老舍稱趙清閣“清弟”、“清閣”,落款“舍”,而還有另一種稱謂是趙清閣有意抹去、卻被學者發(fā)掘出來:“珊”與“克”。這是趙清閣根據(jù)英國小說《呼嘯山莊》改編的劇本《此恨綿綿》中愛到狂暴、靈魂糾纏的一對男女主人公的名字的簡稱。這與老舍一貫的溫良恭謹、循規(guī)蹈矩的形象大相徑庭!老舍是連說笑話、幽默也有分寸感的人啊。這人出身寒微,從小一路勤謹、努力,要在社會上立足,有面子,少年就老成,從不敢放縱自己,待到有了些名望,更不能有閃失……而這一次情愛,卻讓他失去常態(tài)。“他不能恢復他以往的平靜,他不再像從前想得那么多,那么周到,那么世故了;一個直覺的概念支配了他,使他失常,使他發(fā)狂,使他無暇顧及名譽地位,無暇顧及妻的吵鬧和孩子們的哀求!這概念便是至尊的愛!這愛“沖淡了常常苦惱著他的那些理性上的矛盾”,“燃燒起埋葬了許久的熱情”,導引他忘了現(xiàn)實,勇敢地“邁向詩一般境界,夢一般的宇宙”——–引文摘自趙清閣1947年寫的小說《落葉無限愁》。

    趙清閣在文學史上以劇作家聞名,小說并不是她的長項,這一篇也表現(xiàn)平平。1981年,在小說發(fā)表三十多年后,趙清閣為自己早年這篇小說寫了《小析》。說是小析,卻不見慣常文學批評或賞析的套路,只將那個三十多年前寫的故事再講一遍:男女主人公,教授和女畫家,在抗日風火中建立了患難友誼并產(chǎn)生愛情,那感情含蓄、隱晦,兩人沉湎于空中樓閣。抗戰(zhàn)勝利,和平降臨,現(xiàn)實無法回避:教授是有婦之夫,而且有兩個孩子,他倆不可能結(jié)合,也不適宜這樣默默地愛下去了。女畫家走了,她要詩一般夢一般結(jié)束這本不現(xiàn)實的愛情。人到中年的教授在情感煎熬中,想離婚,卻拿不出妻子向他索取的贍養(yǎng)費,又怕妻子鬧到學校、鬧上法庭,鬧得他在社會上身敗名裂。他躊躇再三,最終,愛情使他下了破斧沉舟的決心。他把所有財物留給妻、子,急匆匆追趕畫家。在上海,因找不到畫家,情急絕望中,趙清閣讓男主人公像《呼嘯山莊》中的克一樣凄厲地呼喚畫家的名字,而病在醫(yī)院中的畫家也居然幻聽到了這呼喚——愛情產(chǎn)生了超自然的力量——陷入愛情中的趙清閣并不為自己毫無創(chuàng)意地模仿老套浪漫情節(jié)而害羞,或者也許她正是用這人盡皆知的經(jīng)典橋段來向世人昭示她的愛情呢。畫家與教授又見面了,又是沉浸在詩里夢中了。好景不長,教授的妻子拖兒帶女找來了,不能不面對。畫家清醒,或者是她懷疑:中年人的感情本質(zhì)是世故的,偶然的天真不可能持久。一旦理智蘇醒便會懊悔。于是她決定及早剎車,自己承擔眼前的痛苦,成全他們的家庭。于是她又一次不辭而別。落葉寂寞地埋葬了教授的靈魂,而畫家將身心寄托于藝術(shù)。

    這小說怎么看都像是作者情事的自敘傳,而隔著三十多年的歲月,又將那個故事、那場情事再作回顧,該是怎樣的一番思量?1948年老舍在美國寫信給她,那個定居馬尼拉的計劃,應該是真心鄭重的承諾。不知經(jīng)過怎樣,后來的結(jié)果是老舍歸國,還家。也許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屬于個人隱私的真實情形、當事人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掙扎;但當時大背景是:新中國吸引著愛國知識分子,更何況老舍是被周恩來點名召喚回國。天平的兩端是趙清閣與家庭,老舍的取舍已是破斧沉舟了,如果再加上“國家”、“事業(yè)”的砝碼,對于老舍這樣一個人,很難不向另一邊傾斜。

    而趙清閣始終是將愛情放置在詩與夢的境界,她怕現(xiàn)實腐壞了愛情,竟先行了斷這愛情。據(jù)說她信中有這樣的語句:各據(jù)一城,永不相見。這對于老舍而言不啻為一聲斷魂槍,從此,老舍是一個受了內(nèi)傷、黯然失魂之人,盡管我們沒有看出來,盡管表面上他還風光了幾年,《龍須溝》、《茶館》取得世人矚目的藝術(shù)成就,被譽為“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達到他事業(yè)榮耀的頂峰。從此,趙清閣居上海,老舍住北京。

    他們倆的“雙城記”又是如何扮演的?只有那四封信透露了些消息。開始,趙清閣似乎決絕到連信也不寫,在以“克”“珊”相稱的那封信中,老舍寫道:“許久無信,或系故意不寫。……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務。你總是為別人想,連通信的一點權(quán)益也愿犧牲。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虧,絕不拖住別人!我感謝你的深厚友誼!不管你吧,我到時候即寫信給你,但不再亂說,你若以為這樣做可以,就請也暇中寫幾行來,好吧?”這封寫于1955年4月的信,是老舍記著趙清閣生日快到了,祝健康快樂的信。而健康和快樂恰恰都是趙清閣所缺的。在幾封信中,問病是一個經(jīng)常的話題。如1957年一封“昨得函,始知你又病了。我前日給家璧函,提到我的關(guān)心,叫他去看你。切盼你病況急速好轉(zhuǎn),好多服務”。又如1964年一封“昨得家璧兄函,知病勢有發(fā)展,極感不安,千祈靜養(yǎng),不要著急,不要苦悶。治病須打起精神去治,心中放不下,雖有好藥亦失效用!練練氣功,這能養(yǎng)氣養(yǎng)心,所以能治病!……前者,舒繡文在滬時,曾有名醫(yī)為她診治。她亦將赴滬,請向她打聽”。身病、心病,都是老舍的牽掛。牽掛而不能相見,托友人代為探看。趙家璧是一位殷勤的使者,多次替老舍探看趙清閣,也曾替趙清閣捎茶葉給老舍。有朋友去上海見到趙清閣或從上海帶來趙清閣的消息,老舍就欣慰,否則就焦慮。如1956年一封“昨見廣平同志,她說你精神略好,只是仍很消瘦,她十分關(guān)切你,并言設法改進一切。我也告訴她,你非常感謝她的溫情與友誼”。又如1957年那封“近日想念甚切,因王瑩由南返京,說在滬沒見到你。我甚不放心,也不敢寫信,怕你或在積極學習中”。見與不見,都是思念。朋友見了,也仿佛是自己見了。當然通信中也討論劇本,北碚那時兩人合作創(chuàng)作劇本、共同署名的情景,必然時時浮現(xiàn)眼前。

    學者傅光明多年前做《老舍之死口述實錄》,近年為寫“老舍傳”多方搜求資料,竟找到韓秀——五十年代曾為老舍與趙清閣傳遞消息的人,聽她講述如何在老舍澆花時偷偷將她清姨的信塞在他手里而不讓他夫人察覺,老舍又如何將偷偷攢下的一筆稿費八百元交由韓秀的外婆(也是趙清閣的遠房嬸嬸)寄往上海正在困厄中的趙清閣。八十年代,趙清閣跟韓秀說起老舍不再說“你舒公公”如何,而是“老頭兒”如何,儼然老夫妻那種稱謂。她告訴韓秀,老舍沉冤太平湖,是造反派為了消遣她才告訴她的,從此幾十年晨昏一炷香。

    董橋?qū)τ诶仙崤c趙清閣有一份理解的同情:“老舍先生滿心是傳統(tǒng)讀書人的怯懦,卷進兩難的深谷中他一邊忍受那份缺陷一邊祈盼一份團圓,最終注定的是缺陷越陷越殘缺,圓滿越盼越難圓。幸虧趙清閣是舊派閨秀,天生花好月圓的慈悲心腸,畫一幅小小花鳥都畫得出那份憐惜,眼前老舍無告的抱恨她不會陌生,也不無遺憾,更不惜寬宥。”

    如果站在老舍的夫人與孩子的立場上,又該有另一番感懷吧。胡夫人為了保全她的家,在戰(zhàn)爭中拖兒帶女萬里迢迢、輾轉(zhuǎn)走了三個月到重慶找老舍,這也很悲情吧。

    寫過《傾城之戀》的張愛玲,早在大學的習作有一篇就是《霸王別姬》,后來的《色戒》更是驚心。亂世情,是她的小說比較關(guān)注的人生情境。不料她自己演繹一段情愛故事,也偏偏遭逢亂世,正是一段亂世情。

    張愛玲與胡蘭成彼此吸引的是才華,所謂驚才艷艷。才子才女的戀愛,就是關(guān)在房里整天整夜地引經(jīng)據(jù)典、說文解字,以至于男的忘了耕,女的忘了織,全不管亂世何世,今夕何夕。

    張愛玲讓香港傾了城來使她筆下的流蘇與范柳原彼此獲得一點真情,而她自己卻沒有那樣的幸運。盡管她一片癡情、甚至不顧民族大義、政治取向相當不正確地向那個逃亡中的汪偽附逆“張招”“張牽”地遙望,還路遠迢迢去探視,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的不過是個濫情的所謂風流才子,那樣高蹈的一個人,落入了中國老舊傳統(tǒng)中俗不可耐的俗套。

    奇的倒是胡蘭成這人,似乎亂世里也沒有多余的悲懷愁緒,逃亡中一路拂柳分花,于陌上桑遇羅敷女,小周大周,情事不斷,沾沾自喜。是淡定是修行是無恥是乖覺?是亂世里亂了方寸的一晌貪歡,是末路窮途中自欺欺人的愿景、歇斯底里發(fā)泄?不得而知。亂世里也自有各色人等各樣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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