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薩岡
做知了,還是螞蟻? 黃葒/文
小時候讀拉封丹寓言《知了和螞蟻》,老師諄諄教導(dǎo)做人要向螞蟻學(xué)習(xí),踏踏實(shí)實(shí)、勤勤勉勉,積沙成塔、集腋成裘,要未雨綢繆,懂得為將來打算。春光明媚就要想到深秋的無邊落木,夏花爛漫就要提防冬天的風(fēng)刀霜劍。70年代,我們都是藍(lán)色的螞蟻、灰色的螞蟻,我們都是不起眼的螺絲釘,我們都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當(dāng)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和民謠吉他、喇叭褲、花襯衫、爆炸頭一起在廣東登陸,迅速在全國各地的街頭巷尾泛濫開去,仿佛在地下蟄伏了漫長歲月(短則兩三年,長則十七年!)的幼蟬,在寂靜里完成了四五次的蛻變,最后鉆出地面,爬上枝頭,褪下最后的盔甲,“金蟬脫殼”,終于,可以振翅高飛、擁抱陽光。或許這就是為什么,在成蟲短暫的一生,它會一直歌唱,不嫌聒噪地在池塘邊的榕樹上聲聲唱著夏天、生命、還有騷動的愛情。
做知了,還是螞蟻?仿佛是一道簡化了的人生選擇題,態(tài)度決定一切。拉封丹的知了歡唱了一個夏天,到了北風(fēng)呼嘯萬木凋零,饑腸轆轆的它跑到鄰居家里借糧救急,卻被小氣的螞蟻一陣搶白:整個夏天您都干嘛去了?唱歌去了?那好,現(xiàn)在您就跳舞去罷!
薩岡唱的是反調(diào),在她的打油詩里,知了氣定神閑,反倒是成天忙著囤糧的螞蟻出現(xiàn)了危機(jī):倉庫太滿、貨物太多,再不處理家里就要變成堆填區(qū)了,它終于明白什么叫做“為物所累”。知了給它出了主意:“處理吧,清倉吧,友情價跳樓價賤賣甩賣套現(xiàn)吧!”
有人只看見眼前,有人只顧慮未來,寓言里沒有折中,雖然現(xiàn)實(shí)中有很多妥協(xié)。
法國著名昆蟲學(xué)家法布爾在《昆蟲記》中有這樣一段描寫:“蟬的翼后空腔里,帶著一種像鈸一般的樂器。它還不滿足,還要在胸部安置一種響板,以增強(qiáng)聲音的強(qiáng)度,這種蟬為了滿足對音樂的嗜好,確實(shí)做了很大的犧牲。因?yàn)橛羞@種巨大的響板,使得生命器官都無處安置,只好把它們壓緊到最小的角落里。為安置樂器而縮小內(nèi)部器官,這當(dāng)然是極熱心于音樂的了。”知了是為歌唱而生的,乃至它的生理構(gòu)造都順應(yīng)了這個需求而有了特殊的配置。
我相信,文藝男青年和文藝女青年的胸膛里也有一排架子鼓,在無心睡眠的夜里,撕心裂肺地捶打:“江山有不變的妖嬈,我知道知道,知道知道,只有我們無路可逃。”去年在網(wǎng)上紅極一時的《老男孩》激活的也是很多過了而立之年的網(wǎng)友們年少時的夢想和熱血,被生活磨光了棱角,多年后,筷子兄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感慨:“當(dāng)初的愿望實(shí)現(xiàn)了嗎?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握不住的流年,一度青春。我們都曾經(jīng)像知了一樣不顧一切地歌唱,而最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被生活的刻刀雕刻成了螞蟻。
薩岡顯然拒絕了生活的刻刀,游戲和寫作是她作為“知了”的抵抗:揮霍青春,在它變質(zhì)腐壞之前。
話說,自古以來,走“知了”路線的文人浪子不在少數(shù),在中國,最另類的當(dāng)屬北宋“奉旨填詞”的“白衣卿相”柳三變(約987-約1053),在法國,最出格的莫過于中世紀(jì)的抒情詩人弗朗索瓦·維庸(Fran Ois Villon,1431-1474)。前者“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后者偷盜、斗毆、殺人,無所不用其極,放浪形骸到要被國王問吊行刑。《絞刑犯的歌謠》吟唱的表面上是痞子文人對自己年輕不檢點(diǎn)的悔過,而暗地里,他最不甘心的其實(shí)是:“青春離去,我卻此身猶在……我黑如草莓,我消沉悲哀”。在《大遺囑集》里,他對自己逃學(xué)貪玩、糟蹋青春、好酒貪杯、迷戀女色、魯莽荒唐的行徑所作的最好的解釋就是:“未曾失足,不知千古之恨。”
揮霍青春,換一個角度,其實(shí)只是為了不辜負(fù)花開。
杜秋娘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龍沙說:“及時行樂,相信我,不必等到明朝:生命之玫瑰花朵,今日便去采擷。”
波德萊爾也說:“應(yīng)該永遠(yuǎn)陶醉。這是關(guān)鍵:這是唯一的問題。為了感覺不到時光可怕的重壓壓碎你的肩膀,把你往地上按,應(yīng)該不停地陶醉。”
沉醉于自己的歌唱,這就是知了的美麗人生。它的生命只有一個夏天。
天寒地凍,螞蟻蟄伏在它漆黑的洞穴,守著囤積的糧食,等待,另一個夏天。
《螞蟻和知了》
(法)弗朗索瓦·薩岡/著
斯多克出版社
2010年
La fourmi et la cigale
螞蟻和知了
Fran·oise Sagan
弗朗索瓦·薩岡
黃葒/譯
La fourmi ayant stocké tout l’hiver
螞蟻囤糧囤了整整一個冬季
se trouva fort encombrée
quand le soleil fut venu.
當(dāng)暖暖的太陽再度升起,
發(fā)現(xiàn)屋里屋外堆得無比擁擠。
Qui lui prendrait ses morceaux de moucheset de vermisseaux ?
誰會向她購買
蒼蠅蚊蟲的細(xì)屑?xì)埗。?/p>
Elle tenta de démarcher
chez la cigale sa voisine,
她試著去鄰居知了家里
碰碰運(yùn)氣,
la poussant à s’acheter
quelque grain pour subsister
jusqu’à la saison prochaine.
慫恿她買
幾粒谷米
以備不時之需捱過冬季
Vous me paierez, lui dit-elle,
après l’ao t, foi d’animal,
intérêt et principal.
“以我昆蟲的信譽(yù),
您可以八月過后,她向知了承諾,
再連本帶利付清。”
La cigale n’est pas gourmande ;
c’est là son moindre défaut.
知了并不貪吃,
這是它的小小毛病。
Que faisiez-vous au temps froid ?
dit-elle à cette amasseuse.
“天冷的時候您都干嘛去了?
她問這位見啥都愛撿回家的鄰居。”
Nuit et jour à tout venant je stockais,
ne vous déplaise.
“從早到晚我都忙著囤糧,
聽了您可別不高興。”
Vous stockiez ? J’en suis fort aise.
Eh bien, soldez maintenant.
“您囤糧?聽了我還真開心,
那好,現(xiàn)在您就清倉甩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