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在國共兩黨斗爭中，胡適選擇了國民黨。但他的選擇并不是無條件的，而是一種“弊取其輕”的選擇。對并不符合他的自由、民主觀念的國民黨，他屢有相當激烈的批評和沖突。

1949年底，胡適參加了一些自由主義者在臺灣創(chuàng)辦《自由中國》雜志的工作，并任發(fā)行人。隨后，該雜志發(fā)表了主要負責人雷震的一系列嚴厲批評國民黨專制的文章。

1951年6月，《自由中國》第4卷第11期發(fā)表了題為 《政府不可誘民入罪》的社論，以激烈的言辭斥責臺灣保安機構(gòu)在金融管制上的一大弊端，指其為謀破案獎金而 “誘民入罪”。此文引起公眾強烈反應(yīng)，當局和保安部門當然震怒異常，準備嚴懲《自由中國》，甚至開出了逮捕某些編輯人員的公文。在壓力下，《自由中國》雜志社只得妥協(xié)，以在4卷13期發(fā)表題為《再論經(jīng)濟管制措施》的社論、肯定有關(guān)部門的金融管制政策而息事。胡適在美讀到這前后兩篇觀點截然相反的文章后非常憤怒，立即給雷震寫信，批評當局壓制言論自由，并表示要辭去《自由中國》“發(fā)行人”的銜名表示抗議。由于此信在《自由中國》第5卷第5期公開發(fā)表，使臺灣當局大為不滿，經(jīng)過一些人的調(diào)和，由“行政院院長”陳誠致信胡適，為“軍事機關(guān)”辯解，在《自由中國》第5卷第6期發(fā)表，風波遂告結(jié)束。但胡適還是在1953年辭去了“發(fā)行人”的頭銜。

1956年10月是蔣介石的70大壽，蔣氏諭示“總統(tǒng)府”函知各方“婉謝祝壽，以六事咨詢於同人，均盼海內(nèi)外同胞，直率抒陳所見，俾政府洞察輿情，集納眾議，虛心研討，分別緩急，采擇實施。”《自由中國》決定借機出“祝壽專號”，以響應(yīng)蔣氏“直率抒陳所見”的號召發(fā)表一批直抒己見的文章。同時，身居美國的胡適收到一位國民黨要員的電報，要他寫一短文為蔣祝壽，并專門提到蔣氏 “婉辭祝壽，提示問題，虛懷納言”，希望胡適“坦直發(fā)表意見”。胡適便匆匆寫就《述艾森豪總統(tǒng)的兩個故事給蔣總統(tǒng)祝壽》一文，在當月的《自由中國》發(fā)表。

在這篇文章中，胡適講了時任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臺灣譯為艾森豪）的兩個故事。一是二戰(zhàn)結(jié)束不久，艾森豪威爾出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副校長安排他分頭聽有關(guān)部門匯報工作。考慮到系主任一級人員太多，副校長只安排他會見各學院的院長和相關(guān)學科的聯(lián)合部（Division）主任，每天見兩三位，每位談半個鐘頭。在聽了十幾位先生的匯報之后，艾氏把副校長召來不耐煩地問總共要聽多少人的匯報。這位副校長在紙上用鉛筆認真算過之后說共有63位，艾氏聽后大驚：“天呵！太多了！太多了！副校長先生，你知道我從前做同盟各國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那是人類有歷史以來最大的軍隊，在那個時期，我只須接見三位受我直接指示的將領(lǐng)，——我完全信任這三個人。他們手下的將領(lǐng)，我從來不用過問，也從來不須我自己接見。想不到，我做一個大學校長，竟要接見63位主要首長！他們談的，我大部分不很懂得，又不能不細心聽他們說下去。我問的話，大概也不是中肯的話，他們對我客氣，也不好意思不答我。我看這個糟蹋了他們的寶貴時間，于學校實在沒有多大好處！副校長先生，你定的那張日程，可不可以完全豁免了呢？”第二個故事是艾氏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一次正在高爾夫球場打球時，白宮送來一個急件要他批示。總統(tǒng)助理知道艾氏疏于理事，事先便擬就了“贊成”與“否定”兩種批示，只待艾挑選其中一個簽名即可。誰知艾氏看了文件后，一時不能決定贊成與否，便在這兩種批示上都簽了名，對來人說道：“請狄克（Dick即當時的副總統(tǒng)尼克松）替我挑一個罷。”自己仍打高爾夫球去了。

講完這兩個故事，胡適評論說：“這兩個故事都可以表示艾森豪先生真有做一國元首的風度”，承認自己沒有專門知識，完全信任屬下，“這是何等風度！”希望蔣能向艾氏學習，并進一步勸蔣說：“一國的元首要努力做到‘三無’，就是要‘無智、無能、無為’：‘無智，故能使眾智也。無能，故能使眾能也。無為，故能使眾為也。’這是最明智的政治哲學。”他希望蔣能本此哲學做一個 “守法守憲”的領(lǐng)袖。最后，“還只能奉勸蔣先生要徹底想想‘無智、無能、無為’的六字訣。我們憲法里的總統(tǒng)制本來是一種沒有行政實權(quán)的總統(tǒng)制，蔣先生還有近四年的任期，何不從現(xiàn)在起，試試古代哲人說的‘無智、無能、無為’的六字訣，努力做一個無智而能‘御眾智’，無能無為而能‘乘眾勢’的元首呢？”

以此種文字來向蔣祝壽，確是大煞風景，必然觸怒當局。同年12月，由蔣經(jīng)國主持的“國防部總政治部”以“周國光”之名發(fā)布了題為 《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極機密”的特字第99號“特種指示”，隨后又印行了長達61頁的更為詳盡的同名小冊子。其中第三章題為“對毒素思想的批判”，內(nèi)又分“對所謂‘言論自由’的批判”、“對所謂‘軍隊國家化’的批判”、“對所謂‘自由教育’的批判”、“對批評總裁個人的批判”四小段，從這四個方面對《自由中國》和胡適等人這方面的言論進行了猛烈的抨擊。隨后，臺灣各主要媒體都按部署對自由主義這種“毒素思想”作了大量的猛烈抨擊。這次“祝壽”，使臺灣當局對《自由中國》更加忌恨，必欲封之而后快。原本是蔣本人一再要求各方“直率抒陳所見”、“坦直發(fā)表意見”，表示“虛心研討”、“虛懷納言”，裝出一副“民主”“開通”的模樣，然而一旦有人信以為真、坦陳所想不合己意時，卻又立刻變臉，給人扣上種種罪名，露出不容異議的獨裁者真面目，分明是引蛇出洞，毫無信義可言。倘再細想，胡適提出的這“三無”六字訣，不僅是政治家應(yīng)有的境界，還真可能是各行各業(yè)的領(lǐng)導都應(yīng)重視的 “領(lǐng)導藝術(shù)”呢。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leiyi5684@vip.sina.com

• · 六小齡童飾演胡適太敬業(yè) 獲胡適研究會會長贊賞 　|　 2009-07-24
• · 陳獨秀的變相免職與離開北大 　|　 2009-07-21
• · 季羨林：站在胡適先生墓前 　|　 2009-07-15
• · 胡適與“整理國故”（上） 　|　 2009-05-18
• · 新文化與新教育 　|　 2009-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