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達》價值觀

問：《阿凡達》體現(xiàn)了什么樣的價值觀？

答：1.不能入侵別人的家園。

2.不能以“開發(fā)”的名義，入侵別人的家園。

3.不能以“開發(fā)”的名義，運用武力入侵別人的家園。

4.不能以“開發(fā)”的名義，武力入侵別人的家園時，將對方當作了敵對勢力。

5.不能以“開發(fā)”的名義，武力入侵別人的家園，同時破壞大自然，破壞生態(tài)平衡。

6.為保衛(wèi)自身家園和保衛(wèi)自然所進行的斗爭，是美麗的。

7.自由是美麗的，飛翔是美麗的；大面積飛翔，更是美麗的。

8.“溝通”是美好的。

9.自然是有靈性的。

10.人在陌生世界面前，要謙卑，要學習。

11.愛情是溫柔的，并非依賴勾心斗角。

……

問：中國導演為什么拍不出這樣的影片？（這是最常見到的一個問題）

答：起先的一個原因是，他們光研究人性，不研究價值。后來，事情越來越成了上海學者朱學勤先生所說的，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了。

有關觀眾

問：這部影片引發(fā)了許多聯(lián)想。有人說，它是影射美軍入侵伊拉克，也有人說，中國才是世界上僅存的納維族。更有人驚訝，詹姆斯·卡梅隆怎么會知道中國強拆的事？

答：哦。那是他們撞大運了。

問：這種好事怎么叫他們遇上的？

答：這就是商業(yè)片啊。如果它想爭取最大限度的觀眾，那么它就要對最大多數(shù)觀眾有所調查，有所了解，看看他們的疼痛在什么地方，然后想辦法來滿足他們的需求，滿足他們的夢想。在全球化的今天，一部有野心的影片，想要滿足世界各地的觀眾，這難道奇怪嗎？

問：滿足觀眾想象與追求價值觀有關系嗎？

答：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制作優(yōu)質電影，除了需要（前面談到的）對于電影的基本理解，還需要對觀眾有基本理解和估計。如何看待觀眾，對于電影來說，完全是一個專業(yè)之內的問題。想象觀眾是一批雞零狗碎之徒，一群欲望化為灰燼的衰人，那是一個電影的拍法；而想象觀眾不管如何，說到底他們是要做人的，是能感到自己有尊嚴的，能夠感到自己身上的正義感、同情感，那又是一種電影的拍法。

問：就中國電影情況而言，對于觀眾最大的誤解是什么？

答：覺得觀眾因為不會拍電影，他們就什么也不會；相反，覺得自己會拍電影，就高于所有人。這個很難站得住腳。現(xiàn)在觀眾看到好電影的機會，甚至比電影制作者還要多。因為導演和其他劇組制作人員在零下幾十度的外景地拍片時，觀眾則蜷曲在家里的沙發(fā)上，拉上厚厚的窗簾，在家庭影院里欣賞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有過的最好影片。這個很難做到嗎？

還有——最重要的，觀眾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是自己命運的主人，是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的主人，也是這個國家與社會未來的主人。他們除了不會拍電影，其余什么都會。他們全體加起來，創(chuàng)造了這個真實的世界，而電影工作者，充其量只是提供了一個幻影的世界。誰更有主體性，誰更有力量，一望即知。怎么能一味沉溺在娛樂新聞里面，以娛樂及娛樂中心的眼光，來看待自己和這個世界？

主流電影與主旋律電影

問：《阿凡達》的觀眾是誰？

答：臨時發(fā)明一個詞，“后發(fā)展時代的人們”。這不僅僅指的是“后發(fā)展國家”中的人民，而是指所有那些經(jīng)歷了掠奪式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掠奪式的發(fā)展所帶來觸目驚心破壞的人們。從歌德的《浮士德》里就開始有拆遷悲劇開始算，那么“發(fā)展”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發(fā)展帶來物質生活上的便利是眾所周知的，但是因為人類的貪婪，給這個地球帶來的破壞，是盡人皆知的。尤其是拿著長槍短矛的發(fā)展者，來到赤手空拳的人民面前和他們的家園里，建立一種強權的秩序，越來越被人譴責。十九世紀的殖民行為在今天已經(jīng)是臭名昭著，這部影片則架構在這樣深遠的背景之上，架構在這樣的共識或者主流價值之上：攜帶武器闖入別人家園，是可恥的，野蠻的。

問：這個看法怎么會跑到電影導演的耳朵里，成為一部商業(yè)片的主題？

答：這就是商業(yè)片的屬性嘛。它需要摸清最大多數(shù)人潛在的夢想和希冀，貼著主流價值的脊背行走，才能抓住更多觀眾的心，贏得他們。實際上作為文化產品，電影也有可能在幫助形成主流價值，在釋放人們的夢想時，釋放一個社會的主流立場。

問：我們不是也有很多主流電影嗎？尤其是2009年，像《建國大業(yè)》、《風聲》？

答：對不起，我要澄清你的用詞，你所說的大概是“主旋律電影”。

問：有什么不一樣？

答：無疑，主旋律電影也是志在弘揚某些價值。是價值，而不是誨淫誨盜。但問題在于，主旋律電影中的價值，往往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是起導向作用的，它來自某些權威機構，而不是在與觀眾的互動之中產生的，也不是在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動之中產生的。

所謂互動，就像恩格斯說過的“平行四邊形”的合力，是一個社會不同力量之間，不同人們的利益、興趣、信仰、思想，在平等的、非強制的條件下，進行對話和協(xié)商的結果，就像《阿凡達》里面所說的“溝通”。現(xiàn)代社會正是一個五花八門、志趣各異的社會，不同人們之間的對話協(xié)商非常重要。一般來說，一個社會的主流價值，不管怎么說，是在非暴力的情況之下產生和發(fā)展起來的，盡管其中有許多虛幻的色彩，有許多不能落實的成分，但是它誕生在非暴力、非強制的基礎之上，是社會成員之間的某種合作。這是主流價值產生的土壤和可能性。

除了非暴力之外，稱之為“主流價值”的，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它的開放性、流動性、包容性，可以不斷地將新的內容帶進來。《阿凡達》還是一個傳統(tǒng)的故事片類型，其中有好人與壞人、邪惡與善良的基本區(qū)分。但是不同時期，好人與壞人概念的側重點不同。在“后發(fā)展”時代，那種依仗暴力和強權摧毀別人家園的人，則成了觸目的壞人壞事。而這在發(fā)展的前期，人們往往不能充分認識，受害者往往以最大善意去對待加害者，指望他們總有一天有所收斂，但最終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于是人們才慢慢形成了警惕和一致的譴責。這是一個在“發(fā)展年代”，在實地漸漸浮現(xiàn)出來的立場眼光。

所謂主旋律影片，許多是“主題先行”的影片，其中的思想觀念是早先就決定了，因而比較起來，它很可能是比較停滯和不夠敞開，比較封閉的。這樣的影片，可能在所謂人物個性方面多下功夫，比如《張思德》；也許運用娛樂性更強的演員陣營來吸引觀眾，但是其觀念相對來說比較固步自封，它不需要結合觀眾的新的生活經(jīng)驗和社會經(jīng)驗，也不能夠將觀眾新的期待放進去。

問：馬克思批評過資本主義主流價值是虛幻的。

答：某種虛幻性也許正好用來制作電影。馬克思所說的虛幻性，包括體現(xiàn)在運用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人，也是渾然不覺、不自知的，他將別人的生活愿望當作了自己的愿望。但是，戳穿這個騙局，不等于取消任何個人愿望，用一套強制性意識形態(tài)來替代它。我電影學院的同事郝建教授在辨析類型電影時，堅持“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區(qū)分，主流意識形態(tài)由合力形成，主導意識形態(tài)則是由人為制導的，要導向去某個地方，不去不行。

這個表述可以商榷。實際上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是有導向性的，不過在它看來導向性越隱蔽越好，它需要接受這種價值的人們心悅誠服地同意和認可，而不僅僅是服從和聽話。

問：如何看待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呢？

答：轉型的中國一切都在形成當中，經(jīng)過每個人同意的主流價值更是處于形成當中，最終出現(xiàn)的也應當如同“平行四邊形的合力”。主旋律價值會是形成這種合流的一種力量，但不應該只有這一種力量。包括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也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唯一和決定性的。實事求是地說，就中國導演來說，主流價值不清晰，同時缺少價值協(xié)商的環(huán)境，缺少現(xiàn)成的、拿來就用的主流價值，這增添了他們工作的難度。但是他們本人也是可以參與到這個合流或創(chuàng)造的行列中來的，為我們社會主流價值的形成和提取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如果是那樣，也許會真正贏得更多期待中的觀眾。《阿凡達》也可以看成當今世界主流價值形成的參與力量之一。

商業(yè)片與藝術片

問：《阿凡達》這個商業(yè)片，為什么帶來如同藝術片的享受？

答：呵呵。讓它變成一部藝術片的捷徑是，將影片的結尾改過來。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好人戰(zhàn)勝，而是好人失敗，家園被占，壞人占了上風。這個結局與現(xiàn)實更為接近，是打破既有期待的。

問：藝術片就是讓電影里的人物吃苦頭，觀眾也跟著吃苦頭，是不是？

答：這么說吧，商業(yè)片是秘密復制人們的愿望，甚至給予提升，小心翼翼不去挑戰(zhàn)它們。而藝術片所釋放的，則是在與人們的愿望之間，形成一種張力、一種緊張關系，發(fā)出某個刺激、產生某個激發(fā)，在這一點上，它與商業(yè)片有著不同的努力方向。當然還包括形式上的探索，顛覆已有的視覺經(jīng)驗。

事到如今，你看《阿凡達》，在視覺經(jīng)驗方面，也是開拓性的。

問：中國的商業(yè)片導演與藝術片導演往往是重合的，不是嗎？

答：問題正在這里。大多數(shù)拍商業(yè)片的導演，此前都是拍藝術片出身，當他們開始弄出一部商業(yè)片時，則花很大力氣去冒犯觀眾，得罪觀眾，習慣使然，這又是另外一說了。而當他們想到觀眾，又想到的不知什么人，雞零狗碎一般。

無論如何，《阿凡達》是不是有些孩子氣？但是放在它自己的定位當中，放在這種類型里面，這種天真的孩子氣，多么溫柔，多么讓人喜歡。

問：對于中國的藝術片，你想說什么？

答：一路走好。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剛才你介紹自己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做這個采訪？

問：是做內參的。（其中之一）

答：哦，那我一定要寫出來，讓大家一起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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