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李黎/文 “蓋上她的臉，她死得如此年輕，讓我眼花繚亂……”

合上所讀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系列中最后一部作品《沉睡的謀殺案》，想起一幅古老的奧菲利亞油畫：年輕女孩的身體浮游在河流的花瓣上,頭微微往后仰,雙手向兩旁攤開,茫然的臉上帶著犧牲品的絕望。總覺得這花瓣與頭顱的古怪畫面無比貼切這本阿加莎死后方才出版的作品封面——古典式的死亡現(xiàn)場，欺騙，愛情，以及勾心斗角下的犧牲品，都是阿婆（阿加莎粉絲對其的昵稱）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主題。

但阿加莎·克里斯蒂依然是最具親和力的推理小說作家！她的文風平易近人，深奧和晦澀好像從不曾存在過，從女王陛下到法國總統(tǒng)以至街頭雜貨店柜臺后的老板，都能是她的忠實粉絲。只是在看完所有她的作品之后，意象里完整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慢慢清晰起來，她的形象疊合了書中好些個女主角的模樣，又說不上來確切是哪一個。或許每個謀殺者和死亡的女人身上都有她36歲之前的影子：“……漂亮的水族箱里五彩繽紛的熱帶魚標本,我在最年輕的時候早就死了……”這種情愫或許歸結(jié)于她不幸結(jié)束的第一次婚姻。而她與考古學家丈夫白頭到老的第二次結(jié)合所幸是幸福而漫長的，那也是阿加莎創(chuàng)作生涯中成熟的黃金時期。

維多利亞式的謀殺案，朝氣蓬勃的謀殺案,優(yōu)雅的謀殺案……這些看似不相干的氣質(zhì)卻是可以在她筆下的謀殺案聯(lián)系在一起的。善和惡悉數(shù)顛倒混合的阿加莎式作品，不大適合福爾摩斯讀者所熟悉的那個黑白善惡涇渭分明的世界。貫穿于她懸疑小說作品字里行間里的溫吞，酷似英國常年陰霾多云的天氣。這并不意味著她的作品是悲劇居多。不，即使有著兇案現(xiàn)場，阿加莎仍然不動聲色地把絕望感和血淋淋藏了起來，她仿佛只想讓讀者作為一個閑適喝著下午茶的旁觀者，觀看一個個在平靜完美表象下早已支離破碎實質(zhì)的世界。沒有美國驚悚懸疑小說中常見的狂亂戰(zhàn)栗感，只有溫和敘事下隱匿的步步驚心。

阿加莎無疑是抽離事件之外讓讀者學會冷靜觀察的高手。她緩緩地娓娓道來,帶著午睡剛醒后的慵懶,好似一邊梳理案情一邊織毛衣。無論是她筆下最負盛名的大偵探波洛還是久居英國鄉(xiāng)村的馬普爾小姐，都帶著阿加莎自己的影子。“她和他是相愛的……”她抬抬眉毛問，“是嗎”？卻耐心地傾聽，并不反駁任何東西。硬漢式偵探小說中督察們總是不耐煩的凌厲式問話在這里不可能存在，她的推理世界王國中主角們各個彬彬有禮，在嚴謹分析案情的同時，還得寬慰那些拿著嗅鹽的受驚女士,并應(yīng)付各種來湊熱鬧的那些由于發(fā)生謀殺而興奮得面色紅潤的好事鄰居。

許多人都說，讀著讀著你甚至會忘記追查兇手是最重要的事情，反而沉浸在封閉的英國鄉(xiāng)村大宅或者海外度假勝地中——這是密室推理的基本環(huán)境。牧師的花園里有珍奇的灰鸛玫瑰，有豐厚遺產(chǎn)的姨媽有一張喬治王朝時代的古董桌子，波洛總在思考怎么給自己配搭最合適的餐后甜品……馬普爾小姐探案系列帶著英國鄉(xiāng)村主義式的慢板色彩，她是那個在寧靜村莊中不動聲色洞察人性的老小姐，是一邊織毛衣一邊想著給受害者的玫瑰除蟲的精明的好鄰居。而大偵探波洛和他的老搭檔黑斯廷斯上校但凡出現(xiàn)的作品中必是上流社會一片奢華場景：豪華的海濱度假勝地或是懸崖邊的古堡，有優(yōu)美風景線的列車或是久別重逢為了巨額遺產(chǎn)而舉行的家族聚會……他思維嚴密機智幽默，不僅是文學史上最受歡迎的偵探形象，還是世界上唯一一位由《紐約時報》為其刊登訃聞的虛擬人物。

出生于1890年的她成長于維多利亞時代的晚期，在中年之后卻直面了一個衰敗的戰(zhàn)時帝國。阿加莎的小說總是被設(shè)定在1918年之后的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仿佛她在試圖借助推理小說創(chuàng)作，讓自己筆下的世界從混亂恢復到中產(chǎn)階級的穩(wěn)定秩序。站在比利時小胡子和老小姐偵探背后的阿加莎像操縱著提線木偶一般演繹謀殺推理，比利時人波洛代表她的幽默俏皮和嚴謹?shù)倪壿嬎季S，馬普爾小姐代表她的溫和沉靜與女人直覺。是不是所有優(yōu)秀的偵探小說作家都是如此？她用陰暗面的力量去謀劃殺人，然后站在對立的正義立場玩著打發(fā)沉悶時光的猜謎游戲。她以平均每年一部的頻率，一次又一次興致勃勃地創(chuàng)造謀殺案，她看得到光燦的絲絨幕后隱匿的暗物質(zhì)，也懷疑一切光滑完美的表象世界。

1971年，阿加莎·克里斯蒂獲得英國女王冊封的女爵士封號。被譽為舉世公認的偵探推理小說女王。她在英國的文學地位遠遠超過了福爾摩斯的締造者柯南道爾。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自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迷”，英國皇太后也曾稱閱讀阿加莎的作品完全是一種享受。在瑪麗王后80歲生日時，英國BBC電臺為女王祝壽，女王指定要播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或許為上流社會所成就，卻以其親和力贏得所有平民階層的青睞。她在一生80多部經(jīng)典推理作品中告訴人們，即使巨大的混亂與變故忽然降臨，依然可以通過美好人性的意志力和智慧維持內(nèi)心世界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