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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憂愁》的開篇就為薩岡此后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定下了基調(diào):“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以煩惱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頭縈繞,對于它,我猶豫不決,不知冠以憂愁這個美麗而莊重的名字是否合適……”她希望去愛,甚至受苦,甚至在接電話的時候激動得發(fā)抖,早晨醒來空氣中飄蕩著那支她稔熟的布雷爾(Brel)的老歌:“人們先奪走了我對水的渴望,然后是征服的渴望。”她要自由,擺脫任何有形無形的束縛,“思考的自由,是可以思考得不全面或者是幾乎不去思考;是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是選擇自我的自由。我不能說是‘做自己’的自由,因為我只是一個可塑的面團,但卻是一個拒絕模子的面團。”
這個拒絕模子的面團在自由地寫作、戀愛、“自毀”的同時也清醒地意識到了自由的危險。當1968年的五月風暴裹脅著革命、性解放、Rock & roll、大麻和毒品來勢洶洶,薩岡作品中的主人公卻已經(jīng)厭倦了,在自由中迷失了方向,“什么也不想要”,不想起床、不想工作、甚至不想做愛。性之于人生的慰藉,只是冷水中的一點陽光,讓人一時間目眩神迷,有一種溫暖的錯覺,爾后是“更深人去寂靜”的幻滅,那種不徹底的絕望,那種鋪天蓋地的憂傷。你不愿意就此埋葬青春,而青春和我們的愛情已經(jīng)入土為安。這就是薩岡的游戲,激情永遠在滿足之前像潮汐般退卻,留下那片金黃色的沙灘,在夕陽下,閃耀著創(chuàng)世之初的平坦和未知的愛情或人生的殘骸。
時間猶如文火煮食,漸漸消磨了自己,侵蝕了曾經(jīng)深愛過的容顏。薩岡點燃一支香煙,蹺著腿,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薩岡公主有她自己的圈子,她的家儼然就是一個“蜂巢”,某種及時行樂的自由公社,爵士樂、派對、香檳和威士忌,買單的永遠是薩岡。
什么人會愛上薩岡,薩岡會愛上什么人,歸根到底都是同一類人:“自己人”。同樣敏感,同樣才華橫溢,同樣溫柔又犀利:是出版商蓋伊·休雷(Guy Schoelle),是作家貝爾納·弗蘭克,是舞蹈家雅克·夏佐,是作曲家米歇爾·馬涅;還有閨蜜和同時代的幾個美女(才女):弗洛朗斯·馬爾羅、安娜貝爾·布菲(Annabelle Buffet)、佩姬·羅什、珍·茜寶(Jean Seberg)、芭芭拉、茱麗葉·格雷科(Juliette Greco)…
圈子的一個潛規(guī)則:自由,另類卻不標榜張揚。比友誼多一點、深一點的曖昧,惺惺相惜又彼此心照不宣,沒有理由,也無需借口,那是薩岡的喜愛和率性。
米歇爾·馬涅想跟她合作,她就幫他寫歌詞,短小、隨意、通俗,很……薩岡的淡淡的憂愁。她和茱麗葉·格雷科在Lipp見面,一起吃腌酸菜,格雷科說想聽聽他們寫的歌,于是薩岡就把《華爾茲》(Valse,1956)給了這位戰(zhàn)后紅極一時的圣日耳曼德普雷區(qū)的繆斯:“當你跳華爾茲的時候,你的眼中閃過一絲我不知道的東西。一個遺憾,一個遺忘?是的,但因為誰,告訴我……”
寫歌、給芭蕾舞編劇,這是薩岡文學創(chuàng)作之余的消遣,一時興起,忽然想逗某個朋友開心,為了不讓自己閑著。某個雨天,她和雅克·夏佐枯坐無聊,聽著音樂編故事,你一言我一語,于是不一會兒就有了一出芭蕾舞的劇情——《一個眼神的互換》(1967)。或許芭蕾舞劇《一次錯過的約會》(1958)是另一個雨天的無聊意緒。薩岡喜歡這種漫不經(jīng)心、不著痕跡的饋贈,就像她自己偶然從拉辛、從艾呂雅的詩句中采擷到某個別致的書名。
當作家本人的生活比他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更像小說的時候,在他生前、尤其在他死后就會養(yǎng)活一群傳記作家和八卦寫手。而讀者也會饒有興趣地捧著神話的碎片看它們?nèi)绾巫兓贸鐾耆f花筒里眼花繚亂的種種圖案,仿佛只要沾上了薩岡,那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永遠青春的味道。
2004年阿蘭·維爾龔德萊寫了《薩岡:一個迷人的小魔鬼》,索菲·德拉珊寫了《您喜歡薩岡……》;2005年熱內(nèi)維耶芙·莫爾寫了《薩岡夫人》;2007年《花花公子》的女主編阿尼科·吉爾寫了《薩岡之戀》(一本有嘩眾取寵之嫌的類傳記小說,內(nèi)容上倒更貼近《戀上薩岡》);2008年《解放報》女記者瑪麗-多米尼克·勒列弗爾經(jīng)過多方采訪寫出《全速薩岡》,同年狄安娜·庫里(Diane Kurys)導演電影《薩岡》,西爾維·泰斯圖德(Sylvie Testud)飾演的薩岡在影片最后站在諾曼底的海灘上,日落,一個人的孤單背影,單薄得像沙地上一只瘦弱的鷗鳥。
我喜歡薩岡的“小音樂”,千篇一律卻總能撩撥心弦,還有她自己的小故事,她的丟三落四,她的慷慨,她的任性,讓我感覺很真實。
她會買一頭小馬駒送給兒子德尼做一周歲的生日禮物;她會不給突然造訪的法國總統(tǒng)弗朗索瓦·密特朗開門,因為薩岡夫人那天心情不好……
據(jù)說有一次,芭芭拉應邀去薩岡的布勒伊城堡度假,她一直坐在游泳池邊看書,但薩岡忽然心血來潮一定要芭芭拉游泳。芭芭拉推說泳衣拉在巴黎了,薩岡不由分說就把芭芭拉帶到翁弗勒爾的一家商店,硬生生要買一件新的給她。芭芭拉死活不依,薩岡于是自作主張?zhí)嫠x了四件。回到布勒伊,芭芭拉別無選擇,只能換上泳衣慢慢走進游泳池,一聲不吭,直到池水淹沒了她小鳥般的腦瓜,直到……有人見她一直沒再浮上來著了急,大家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半死不活”的女歌手撈上來,原來芭芭拉不會游泳!
她給讓-保爾·薩特寫公開情書,“這個世紀是瘋狂、無情、腐敗的。而您曾經(jīng)是,并永遠是睿智、溫情、不受腐蝕的。”我相信她的贊美是由衷的,“即使我后來對他身邊的某些人關(guān)于一個癡呆的薩特的那些敘述感到憤慨,即使我停止閱讀某些回憶他的文章,我卻沒有忘記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睿智、他的勇氣和他的善良。我確信,我永遠無法平靜地對待他的離世。因為,有時候,該怎么辦?如何想?只有這個死去的人能夠告訴我,也只有他能夠讓我信任。薩特出生于1905年6月21日,我出生于1935年6月21日,可我不認為——況且,我也不愿意——我不認為我可以沒有他而在這個星球再獨活三十年。”
而波伏娃和薩特的養(yǎng)女阿爾萊特也不會因此打翻了醋壇子。每隔十天,老邁的薩特都會和薩岡一起在丁香園同進午餐。這對薩特而言實在是難得的自在消遣,因為健康問題,波伏娃和阿爾萊特已經(jīng)嚴禁薩特飲酒,而薩岡每次都會偷偷塞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在薩特的口袋里。她理解薩特,原諒他喝酒,就像原諒她自己一樣。
……
這就是薩岡,風馳電掣的一生,如煙花綻放。
她迷戀賭博,跟她迷戀飆車、酗酒、吸毒一樣,究其本質(zhì),都是揮霍青春乃至生命的方式,極端,而且上癮。“毀滅,她說。”很杜拉斯的主題,同樣也是薩岡的主題,我們活著,劫后余生,因為怯懦,或只是習以為常。曾經(jīng),薩岡在多維爾一家賭場賭了一夜,她在輪盤賭上連續(xù)押“8”,贏了8百萬舊法郎,是日清晨,8月8日,她用8百萬買下了埃克莫維爾的布勒伊城堡,據(jù)說當年薩拉·伯恩哈特就住在二樓,她寧可相信這就是天意。還有她買下的賽馬“飛旗”,也曾經(jīng)在她被銀行逼債的時候奮蹄疾奔,贏過一大筆錢救她于水火。
但人生的寓意就是巴爾扎克筆下那塊漸漸變小的驢皮,當愿望揮霍殆盡,僅剩的“神奇”已經(jīng)不夠點燃下一秒的夢想,衰老,病痛,孤獨,債臺高筑,即使用她的全部收入償還債務,也得要到2031年才還得清!
神話的最后,“生命之輕”重重地摔在現(xiàn)實的地上,醫(yī)院、病榻、空空的過道,沒有人也沒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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