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會中的莫言 侯思銘/攝
我讀到莫言先生的一些作品當中,絕大多數都是以中國農村為題材的作品。這些題材當中有的描寫,甚至一般女性讀者讀的時候可能都會覺得有一些描寫的是不是過頭了。這樣一些內容,看上去有很多都是處境非常的悲慘,應該說并不是一個非常好的生活狀態(tài)。似乎莫言先生描寫的是一個過去的時代,我每一次讀過之后,都覺得作家本人通過這樣的描寫,確實帶給我們一個全新的體驗。在他的視角里,始終都有一個更新的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上面看這樣的一個社會的這么一個視角。我個人相對來說讀的比較多是莫言先生短篇的作品,幾乎可以說,這樣一個視角,這樣有一個全新的態(tài)度的寫作的方式,貫穿著莫言先生的所有作品,對這一點,我個人是非常非常敬佩的。
說老實話,在作家本人的面前來分析他的作品,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太痛苦的一件事情,沒有這個更讓我覺得難受的事情了。我一邊說一遍擔心莫言先生心里會不會想,分析又錯了什么的。我一邊說著一邊擔心,請大家理解一下我的心情。
莫言:別把我作成標本就可以了。
阿刀田高:接下來,我作為一個莫言先生的個人的一個粉絲,我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剛才給大家看的就是莫言先生今年的作品《生死疲勞》,在日本的翻譯是《轉生夢先》,是由日本非常出色的出版社出版的。我知道今天這次能夠跟莫言先生見面,所以我特地找到了這本書。來之前我就開始讀了,剛剛讀完上卷,里面的題材也非常的特別,是生死輪回這樣的一個主題,可能首先是一個人,然后人的一生結束了以后,他變成了動物,以這樣的一個形式,以這樣的一個不同的生物的這樣一個眼光來看這個世界。
在日本,雖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信佛教,但是大家的一般思維觀念里面還是有一些佛教的理念,在普通人的思想里面存在的,所以我們對于生死輪回的主題并不陌生。作為日本人我有時候也會覺得非常的有趣,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我作為一個非常喜歡這個作品的讀者,想問問莫言先生,您為什么會想到這樣一個主題,另外在這樣一個生死輪回的主題里面,您想表達的是什么呢?
莫言:這本書中文有將近50萬字,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一個就是基于我為我的故鄉(xiāng)的幾十年來歷史的了解,以及在歷史中發(fā)生的許許多多的悲劇的痛惜,以及對當下的農村的現實尤其是土地問題的關注,這是應該是我寫這部小說的社會學含義上的動機。
另外從人物出發(fā),我認識很多類似于我小說里頭描寫的人物,有的人物很難用好人和壞人來對他衡量,比如我小說里寫了一個叫藍臉的人物,他是一個敢于跟整個的社會,敢于以個人的力量跟成千上萬人對抗的一個人物,為什么要對抗?因為他要堅守他的信念。我想在座的朋友們都很年輕,年齡稍微大一點的人都會知道,幾十年前有一個人民公社化,全中國的農民都在人民公社這個集體里面勞動、生活,只有我小說里寫的這個藍臉還保持著1949年—1950年期間這么一個“單干”的狀態(tài)。當時土地改革分給他土地,后來人民公社化所有的農民都帶著自己的土地帶著自己的牛羊、騾、馬入社,只有這個人堅決不入社說是一個人兒子多了,長大了以后還要分家呢,不分家就沒有積極性,大家都懶惰。現在這么多的人到了里面以后,毫無血緣關系,大家在一起,怎么會有積極性呢?所以我不要,我就要單干。在當時的社會里面,大家認為這是一個怪人,是一個逆歷史潮流而動的一個怪人物。我在讀小學二年級時,每天上午在操場上做廣播體操,這個單干戶就推著一部木輪車,前面有一條驢拉著,他的太太就趕著旅往前走,木輪車就發(fā)出刺耳的尖叫。那會兒我們會拿起磚頭,拿起板塊來投擲他的人和驢,為什么要投擲?我感覺出于一種義憤,覺得這個人的存在是我們這個村莊的恥辱。后來,這個真實的人物在文革期間,懸梁自殺了。
我在小說里一直把他寫到了80年代,改革開放,土地重新分給農民,這個時候村子里面的人說,他的地不要分,他的地已經早就有了。他的地就是在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圍之中。就在這個時候我才慢慢的認識到,這樣一個在歷史上為了堅守自己的個性而付出了巨大犧牲的人,應該說是我們的小說是我們的文學描寫所勾勒的對象。當然有的人頑固的堅持錯誤的觀念,他的堅守是沒有價值的。有的人堅守的個性在當時是認為大逆不道的,那時大多數人都反對的,經過時間的推移,歷史證明了他的正確。這種個性和堅守,我認為是有歷史價值的。所以我的這樣一部小說里會有這樣一個人物,這就是我寫這個小說最大的一個最初的動機。
至于為什么要寫這個輪回,寫到了佛教里面六道輪回,人死了以后變成各種動物的觀念,這是一種小說結構的需要。我這個小說想了很多年,起碼有30年了。后來我在寫的時候寫的很簡短,寫的很快,70天就完成了,所有的構思良久,而沒有想好一個結構問題。后來有一次我去廟宇里面參觀,廟的墻壁上有一個壁畫,關于六道輪回的壁畫,我頓時感覺到茅塞頓開,這個小說一下子就寫好了。
總而言之,我的小說還是要塑造人物的,作家的思想,是通過人物的行為,人物的性格,通過人物表現出來。作家是應該盡量的保持一種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中立的態(tài)度,不去對人物進行道德和價值的評判,要讓人物自己說話,要讓讀者自己感受。這是一個自吹自擂,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