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9日,西班牙格拉納達。一支由五名考古學家組成的研究團隊在一個公園里拉起隔離帶,開始探查和挖掘工作。在這塊面積約300平方米的地塊上,據(jù)說埋藏著西班牙詩人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1898~1936)的尸骨。陪伴他的還有幾位與他一起在七十多年前的那個清晨慘遭槍決的平民。
這個傳說中的墓穴只是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1936~1939)中留下的難以計數(shù)的公共墓穴中的一個。在那場奪去了50萬條生命的戰(zhàn)爭里,很多平民單單因為其政治傾向而遭到槍決,尸體就被草草掩埋在行刑現(xiàn)場的大坑里。
在此之前的一年時間里,挖還是不挖,爭議聲很大。按照2007年在西班牙眾議院通過的《歷史記憶法》,對于在內(nèi)戰(zhàn)中被佛朗哥的軍隊及擁護者槍殺而難覓其葬身之地的平民,政府可以出資幫助他們的家屬尋找他們的尸體、挖開那些尸坑。挖開這些尸坑,也就是挖出西班牙人塵封多年的記憶,切開集體記憶里這道不曾完全愈合的傷口。對此,有人歡欣鼓舞,認為多年的訴求終于得以落實,也有人強烈反對,認為重談這些歷史問題,必將激化國民內(nèi)部的矛盾。
在史學學家眼里,加西亞·洛爾卡的死標志著自二十世紀初勃興的西班牙文化“白銀時代”的終結(jié)。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在漫長的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時代,這位深受廣大人民喜愛的詩人被禁止提及。關(guān)于他的記憶,多半是零碎雜亂的,一如他散落民間至今還有待整理完全的詩作。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佛朗哥壽終正寢之后,風氣大為解禁時,洛爾卡才重新出現(xiàn)在書店里。瑪麗婭·德爾卡門當時喜歡趕時髦,常去參加共產(chǎn)黨人的派對,從書店里買回一堆解禁作家的作品。當她的母親瑪麗婭·路易莎看到洛爾卡的名字時,她告訴女兒說:“他追過我。”
原來她就是洛爾卡的初戀情人。他們相識在一個溫泉浴場,那是洛爾卡的母親經(jīng)常帶兒子去享受的地方,瑪麗婭·路易莎也常陪祖母去那里。當時他18歲,她15歲。對音樂的共同愛好把男孩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雙雙把兩手放在一架三角鋼琴的鍵盤上,彈奏肖邦和貝多芬。這位多情的雙子座男生很快就愛上了生著一雙如海水般湛藍眸子的瑪麗婭·路易莎。
當時的洛爾卡正在考慮是選擇音樂還是文學作為自己的人生之路。在這兩方面,他都已顯示出了過人的天賦。最終他選擇了后者。那就意味著,他會成為一個詩人。然而,作為富甲一方的人物,瑪麗婭·路易莎的父母是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沒有“事業(yè)”沒有“前途”的文藝青年的,盡管她給洛爾卡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閃著她的“藍眼睛”,隱約出現(xiàn)在他早期的詩作里。
后來瑪麗婭·路易莎嫁給了一個愛好藝術(shù)的藥店老板。她保存的詩人寫給她的幾封情書,后來被丈夫付之一炬。他這么做,與其說是出于醋意,不如說是出于恐懼,因為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一旦被長槍黨搜出“問題人物”的私人信件,全家人都要遭殃。
而洛爾卡終其一生都沒有得到過真正屬于他的愛。也許正因如此,在他的詩中出現(xiàn)的愛,總是帶著濃重的悲情色彩;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把愛博而廣之,用他的詩筆去關(guān)愛那些被遺忘的底層民眾、邊緣群體,把西班牙南方吉普賽人和紐約貧民窟黑人的苦難生活,寫入西班牙文學經(jīng)典之中。或許,對于今天的西班牙人來說,洛爾卡應該超越作為一個政治符號的意義,作為一個真性情的詩人得到更廣義的解讀。文學的一大魅力,在于對現(xiàn)世的人文關(guān)懷;愛的力量,可以化解仇恨與對立,讓該隱與亞伯重新團結(jié)在一起。
1919年,洛爾卡前往西班牙首都馬德里求學,住在著名的“學生公寓”。那里集中了西班牙文化“白銀時代”的一批健將。除了與豪爾赫·紀廉、佩德羅·薩里納斯這樣的大詩人切磋詩藝以外,他也與畫家薩爾瓦多·達利、電影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過從甚密。
在此之前,洛爾卡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某種異于常人的性取向。在中學里,他就因為身上帶有的女性氣息而遭同伴們?nèi)【b號叫“費德莉卡”——他的名字“費德里科”的陰性形式。當他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是同性戀時,他總是試圖掩飾這一點。在當時的西班牙,同性戀被視為極其“異端”的行為。
可是,當他遇見達利時,他禁不住要表達愛慕了。天才瘋狂地戀上了另一個天才。
達利得意于讓西班牙最出色的詩人戀上了自己。張揚奔放的個性和驚世駭俗的畫作,讓他在長自己六歲的詩人面前顯得如此充滿魅力。不過,達利的外向性格中也包含著相當多的自戀成分。他從小受父母溺愛,因此養(yǎng)成了唯我獨尊、凡事以己為中心的脾氣。對于這樣的活寶來說,被愛比愛別人更重要。另一方面,他也有所顧忌,不敢信馬由韁地胡來,畢竟在那個年代的西班牙社會,同性戀是不能被容忍的。所以,洛爾卡愛他,他卻不給洛爾卡太多回贈。當洛爾卡提出可不可以跟他享受肉體上的愉快時,他斷然拒絕了。
拍電影的布努埃爾早就看出洛爾卡這小子有點“娘”,對這位同志漸生厭惡之情。他試圖把達利爭取到自己一邊,洛爾卡對此并非視而不見。后來,布努埃爾和達利在法國拍了一部成為經(jīng)典的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取名叫《一條安達魯狗》,正是影射來自安達魯西亞地區(qū)的加西亞·洛爾卡。
而洛爾卡卻把達利留在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里。在《獻給薩爾瓦多·達利的頌歌》里,他嘆道:“啊,薩爾瓦多·達利,你那橄欖色的聲音!……那讓我們目眩的光芒,不是藝術(shù)/而是愛,是友誼,是擊劍術(shù)。”
在馬德里,洛爾卡戀上的又一個對象是青年雕塑家艾米里奧·阿拉德倫。他帥得就像個希臘美少年。他是雙性戀,既愛男人也愛女人,其女友是畫家。洛爾卡對阿拉德倫投入了與對達利一樣的激情,在其藝術(shù)事業(yè)上也慷慨相助,然而阿拉德倫報以詩人的厚愛的,卻是他的婚訊。他和達利一樣懼怕世俗的壓力。
在極度的沮喪中,洛爾卡于1929年只身遠渡重洋,游歷美國和古巴。在新大陸,他看到被社會遺忘的黑人們?nèi)绾卫^續(xù)他們的生命之舞,看到現(xiàn)代人在高度發(fā)達的文明社會里如何被異化,找到了新的詩歌表達方式。他的另一重大發(fā)現(xiàn),是美國詩人惠特曼(1819~1892)。他從他的詩作里讀出了人性的光輝,感到自己在靈魂上與惠特曼走得如此相近。值得一提的是,后者也是個痛苦的同性戀。
1930年,洛爾卡回到祖國。不久之后,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成立。受新政府之邀,洛爾卡出任“茅屋”劇團團長,率領劇團深入民間,演出西班牙文學“黃金時代”的一些經(jīng)典劇目。
此時,洛爾卡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愛人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叫拉法埃爾·羅德里格斯·拉邦,是劇團的秘書。他長相俊美,是很多女郎心儀的對象。洛爾卡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創(chuàng)作的晦澀難懂的《晦澀愛情之十四行詩》,據(jù)說就是獻給他的。這些詩作直到1984年才與世人見面。
1936年8月19日,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剛剛爆發(fā),洛爾卡被一伙支持佛朗哥的長槍黨分子槍決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格拉納達。對于發(fā)起叛亂的保守勢力來說,洛爾卡出身于具有進步主義傾向的家庭,該殺;他支持共和國政府,該殺;他搞同性戀,更該殺!
得知洛爾卡的死訊后,拉邦加入了共和國政府軍,走向如斗牛場一般慘烈血腥的戰(zhàn)場,與佛朗哥麾下的叛軍展開艱苦的戰(zhàn)斗。1937年8月18日,兩軍激戰(zhàn)正酣。在靠近大海的坎塔布連前線,一名共和國軍士兵突然跳出戰(zhàn)壕向敵軍陣地沖去。他就是拉邦。他不能再忍受沒有洛爾卡的日子。他以自殺的方式來為亡友作周年祭。
2008年,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第69個年頭,西班牙國家法院法官巴爾塔薩爾·加爾松下令開挖內(nèi)戰(zhàn)期間倉促而就封存多年的19個公共墓穴,其中包括被認為埋有詩人洛爾卡的遺骸的墓穴。
2009年10月29日,考古隊進駐格拉納達阿爾法卡公園,挖掘工作正式開始。
2009年12月18日,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挖掘工作后,西班牙官方宣布,在這塊區(qū)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尸坑。洛爾卡究竟葬身何處,天曉得。
也許,從政治的角度來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
而洛爾卡的生命已經(jīng)在他的作品和關(guān)于他的各種傳說中得到永恒。洛爾卡究竟給埋在哪里?我們不妨相信電影《奇跡之光》(西班牙,2003年)所提供的悲喜劇風格的版本:1936年,年輕的牧人華金救起了一個頭部受重傷的男子,那人是槍決過后死里逃生的,已完全喪失了記憶。華金先是給他療傷,后來迫于生計,把他交到一個修道院里去讓嬤嬤們照管,再回來時已是半個世紀以后。他找到了當年狠心撇下、如今流落街頭的瘋癲老人,一步步地揭開了他的身世之謎。影片的最后,在他們初次相遇的原野上,華金翻開加西亞·洛爾卡的詩集,坐在老人旁邊,為他吟誦那些似曾相識的詩句。夕陽西下,老人漸漸沉醉入迷,把腦袋靠在了老朋友的肩膀上。
文章來源:經(jīng)濟觀察報-書評增刊
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