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時空/文 文博時空 作者 安富建
“老鄉(xiāng)家門口的石墩子,都是玉石做的。這種玉漫山遍野。”
神話學家、中國比較文學會會長葉舒憲,在甘肅天水市武山縣渭河岸邊的山溝里找到了《山海經(jīng)》里記載的“玄玉”玉礦。
《山海經(jīng)》記載,黃帝在峚山種出了玄玉:“峚山其上多丹木……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
在一般人看來,《山海經(jīng)》充滿奇談怪論。“黃帝種玄玉”故事歷來不受重視,因為沒有人知道玄玉為何物。晉代博物學大師郭璞也只能用“黑玉”二字解說玄玉。
葉舒憲率領(lǐng)玉帛之路考察組看到的這種墨綠色玉石,當?shù)亟小傍x鴦玉”。市面上常見的夜光杯用它制作,是西部旅游的流行紀念品,命名源于唐詩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
鴛鴦玉生產(chǎn)夜光杯類當代工藝品和旅游紀念品 攝于武山縣 葉舒憲供圖
常見的天水武山縣鴛鴦玉,如何和《山海經(jīng)》“玄玉”劃上等號?
今年 2 月底,央視 9 頻道播出由葉舒憲擔任總顧問的紀錄片《山海經(jīng)奇》第二季,以《禹》的神話收尾。“禹賜玄圭”之說,曾是古代第一王朝夏朝建立權(quán)力正統(tǒng)性之最重要意象。
葉舒憲認為,在“玄圭”為神圣符號的夏王朝背后,中原地區(qū)史前曾存在一個“玄玉時代”。天水,正是玄玉資源(“鴛鴦玉”)東輸?shù)墓?yīng)地,“天水不止有麻辣燙,更憑借東流的渭河,為華夏文明的形成作出過不可替代的貢獻”。
齊家文化 權(quán)杖頭(用天水武山縣鴛鴦玉制成) 武山縣石嶺下彩陶博物館藏
距今四千年的齊家文化 玉琮(用天水鴛鴦玉制成) 武山縣博物館藏
在過去十年,由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策劃的玉帛之路系列田野考察活動,先后 16 次探查,實地探查中國玉石分布情況。
文博時空邀請上海交通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文學人類學研究分會榮譽會長葉舒憲,結(jié)合“玉帛之路”上的重要收獲,詳解起源于東部的玉禮制和西部的玉石資源如何在中原地區(qū)匯聚,并催生出中原玉文化的源頭——“玄玉時代”。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唐啟翠,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研究員、《山海經(jīng)奇》顧問劉思亮,對本文亦有貢獻。)
01
劉邦逃生鴻門宴,
因獻“白璧一雙”?
劉邦和項羽在“鴻門宴”上演的“王見王”大戲,司馬遷提到了三種玉器。
宴會上,范增想除掉劉邦絕后患,“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者三”。未能奏效后,派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然而半路殺出樊噲,掩護了劉邦。劉邦借口喝醉了上廁所,跑了。沒有來得及送出的禮物,托張良轉(zhuǎn)交,“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延安蘆山峁出土龍山文化白玉璧 2017 年攝于良渚博物院夏代文明展 葉舒憲供圖
文博時空:玉器,在古代往往并非普通禮物,和禮制多有牽涉。鴻門宴上的幾件玉器,你有神話學視野下的新解讀。
葉舒憲:玉璧,代表天門,曾是祭天的禮器。白璧,價值連城。秦昭王時代有“完璧歸趙”故事,以十五座城池換取趙國的一塊高檔白玉璧(和氏璧)。實際上,白玉璧,往往天子才配用。一雙白璧有日月的象征,《莊子·列御寇》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劉邦拿下咸陽獲財寶無數(shù),給項羽賄賂重禮玉璧一雙,有尊項羽為天子,甘居人下之意。
項羽接過白玉璧并能“置之座”,這和范增的行為——擊碎劉邦送他的玉斗,形成鮮明對照。這表明項羽已心領(lǐng)神會劉邦送白璧的臣服暗示,并改變預(yù)謀鴻門宴的初衷,放了劉邦一馬,讓他能死里逃生。
周穆王見西王母,送禮物也用“璧”。《穆天子傳》曰:“天子賓于西王母,乃執(zhí)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山海經(jīng)》里祭祀禮儀以玉璧為主,反映的正是西周以來流行的玉禮制現(xiàn)象。
先秦出土的玉斗罕見。玉文化學者邱福海認為玉斗原型是青銅禮器“觥”,也就是角形杯。斗,應(yīng)是漢代才正式出現(xiàn)。玉斗,有國家政權(quán)的象征(漢代王逸《九思·怨上》)。亞父范增輔佐項王,如星斗拱衛(wèi)日月。
西漢犀角形玉杯(玉斗類玉器)??廣州南越王博物院藏
目前所知古籍記載的玉玦的史前實物,是黑龍江饒河縣小南山遺址的玉玦——玉耳飾玦。清末學者吳大澂考證,玉玦的形狀“如環(huán)而缺”。黑龍江小南山遺址有中國境內(nèi)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一批玉器,距今 9000 多年。
新石器時代小南山文化玉玦 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興隆洼文化玉玦 2023 年 8 月第十六次玉帛之路考察攝于赤峰市玉源博物館 葉舒憲供圖
玦,諧音“決”,有決斷和斷絕之意。也有學者從考古實物分析,認為漢代文獻常見的“玦”,其實是被稱為“韘(shè)形佩”的玉器。最早原型是射箭時用來扣弦。東漢班固在《白虎通義》中說“能決嫌疑則珮玦。”范增舉玦,是在暗示項羽應(yīng)果斷,下決斷。
西漢 韘形佩(出土于海昏侯劉賀墓)
文博時空:“鴻門宴”發(fā)生在距今?2000?年前后(公元前206年),今人難以代入禮制盛行的時代氛圍。此時,《周禮》已誕生,古人曾奉為圭臬,有玉禮制的系統(tǒng)理論。
葉舒憲:《周禮》是托古之作。主流看法《周禮》是戰(zhàn)國時成書的,我們團隊研究認為可能還要更晚,至少是經(jīng)西漢人增改過的古書(唐啟翠,上海交通大學)。
《周禮·春秋·大宗伯》載:“以玉作六器,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白琥禮西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玄璜禮北方”。
無論如何,“圭、璧、琮、璜、璋、琥”六種玉器的玉禮制體系,符合西漢流行的“六合”“五方”“五色”觀念。
實際上,考古出土的西周玉禮器已經(jīng)非常多。西周貴族墓中出土最多的玉器:一是“柄型器”,二是玉魚,皆未列入“六器”。
西周 神人龍鳳紋玉柄形器(陜西韓城梁帶村芮國墓 M27 出土)
后來的玉器發(fā)展史基本沿著“六器”既定框架在走。《周禮》六類玉器,整合了夏商和史前時期的玉文化器型。以《周禮》為立足點,可以理清玉器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脈絡(luò)。
文博時空:如此說來,《周禮》改寫了古人對玉器史的認識。
葉舒憲:玉璧/環(huán),是中國出現(xiàn)最早的玉器種類,出現(xiàn)于距今約 10000 萬到 8000 年的“小南山遺址”。內(nèi)蒙古赤峰的“興隆洼遺址”也出土大量玉器,出現(xiàn)于距今約 8000 年前。
良渚文化 刻符璧 南京博物院藏
東漢 谷紋雙龍出廓玉璧 故宮博物院藏
戰(zhàn)國 龍虎紋絞絲環(huán)(臨淄商王 1 號墓出土) 淄博市博物館藏
這個時代還產(chǎn)生了斧、鉞、柄形器。“玉斧”最早出現(xiàn)在距今 9000 千年前,隨后玉斧上穿孔裝柄,變?yōu)閮x仗禮器“玉鉞”。柄形器,晚近的新觀點認為是史書里的“瓚”。
玉柄形器 商代朱書“父癸”(河南安陽殷墟出土)
這一時期的玉器,只有玉璧納入了《周禮》。
文博時空:距今約?8000~6000?年出現(xiàn)的璜,進了《周禮》。
葉舒憲:南方最早的璜出土于浙江余姚新石器時代的河姆渡文化遺址。璜,實際上是環(huán)/璧的一半。《說文》曰:“璜,半璧也”。
文博時空:禮制,學者往往強調(diào)“名序別等”突出等級。你曾說過禮制有宗教性的一面?
葉舒憲:璜,一般認為是裝飾品,和項鏈類似。
中國史前玉文化的第一個高峰凌家灘文化(距今?5800?年~5300?年)時期,發(fā)現(xiàn)了大量璜。在凌家灘遺址 87M4 號墓中,墓主人身上掛著玉璜達 30 多件。這種佩戴方式后來也延續(xù)到西周。這里是不是有等級制度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看來早期的“璜”可能是列鼎制度(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的雛形。
馬家浜文化 五件玉璜(距今 6300 年)
西周 五璜聯(lián)佩(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出土)
但是,我認為可能不止于此。從神話學視野看中國玉器的起源,每一種主要的玉器形式的發(fā)生,都對應(yīng)著某種神話觀念。在史前,璜和環(huán)都可能具備“護身符”的內(nèi)涵。其原型可能出自舊石器時代用獸角象牙貝殼和鴕鳥蛋殼做的裝飾品,具有重要的辟邪保佑功能,先民認為是帶有“精”氣的神物。周代人總結(jié)為“玉帛為二精”說。
周代 雙龍首玉璜 孔子博物館藏
圓形玉器還可代表圓天:玉環(huán)、玉璜能助人升天,屬于神圣媒介物。周公東封魯國,用鎮(zhèn)國寶物為“夏后氏之璜”,肯定是一件大有來頭的玉璜吧。
《山海經(jīng) 海外西經(jīng)》描述能上天的夏后啟:“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佩玉璜。”
玉禮制是附著于王權(quán)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在早期的禮制更多和信仰相關(guān),突出人與天神地祇的溝通。“夏后氏之璜”后來象征著權(quán)力。
文博時空:在很長一段時期里,玉文化發(fā)展都限定在一個地理范圍內(nèi)。中原地區(qū),玉文化出現(xiàn)很晚。
葉舒憲:玉文化先出現(xiàn)在有玉礦的東部。
玉琮,形制特殊。最早的玉琮很小,發(fā)現(xiàn)于安徽潛山薛家崗第三期文化,距今約 5100 年。還有觀點認為圓形玉琮就是從玉鐲演化來的,后出現(xiàn)方鐲。
良渚文化 玉圓琮(或為寬體玉鐲) 攝于上海閔行區(qū)博物館 葉舒憲供圖
良渚文化,神人紋玉琮王,表面浮雕獸面紋神徽
良渚文化中,常有玉琮戴在墓主人右手腕,當作玉鐲使用。殷志強先生(著有《中華玉文化研究文集》)稱其是“琮璧合二為一的特殊禮玉”。
良渚玉琮的標準形,四方形脫胎于圓鐲形。出土位置常在墓主人右手腕部
常州寺墩遺址為良渚晚期,3 號墓出土的玉琮?33?件、玉璧?24?件。33 件玉琮同出,是迄今良渚文化墓葬隨葬玉琮最多的。到商代,琮仍然有,但是已經(jīng)大大減少。再到西周,墓葬只有零星出土。
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 刻符復(fù)式節(jié)(十五節(jié))琮 首都博物館藏
刻符復(fù)式節(jié)(十五節(jié))琮的“鳥立高臺”紋
距今 6000~5000 年之際,中國東部(含東北)玉文化出現(xiàn)一個鼎盛期。之后,玉禮制出現(xiàn)“從東向西”傳播的趨勢。
文博時空:玉鉞,也是中原地區(qū)玉文化出現(xiàn)的最早的一類玉器。
葉舒憲:仰韶文化廟底溝時期(或稱廟底溝文化),在河南三門峽市靈寶西坡墓地的 9 座墓葬曾出土玉鉞 13 件及玉環(huán) 1 件,都是蛇紋石玉。這是中原地區(qū)出土的時代最早、數(shù)量最多的玉器。這可以視為中原及其以西地區(qū)玉禮器的起源地。靈寶西坡,位于渭河注入黃河后的南岸邊。此時,蛇紋石玉經(jīng)渭河的漕運,連通了甘肅天水,陜西關(guān)中和河南。
仰韶文化玉鉞(距今約 5500 年,采用標準蛇紋石玉料制成) 2021 年攝于咸陽博物院 葉舒憲供圖
到了距今約 4000 年,代表性的類型如圭、璋、璇璣等幾何形狀器物出現(xiàn),由黃河中下游的龍山文化(距今 5000~4000 年)創(chuàng)造,再沿著黃河傳播到中原和陜北地區(qū)。
玉戈,最早出現(xiàn)在位于陜北的石峁文化時期。
文博時空:玉禮制的西傳已經(jīng)深入腹心地帶。
葉舒憲:是這樣。在石峁,玉戈屬于零星的存在。至王權(quán)大擴張的商代,玉戈大為流行。僅婦好墓一座墓葬就有 40 多件。在湖北盤龍城出土的商代大玉戈,是迄今發(fā)現(xiàn)最大的玉戈,長達 94 厘米。
盤龍城“玉戈之王” 現(xiàn)藏湖北省博物館
北京大學孫慶偉教授認為,實用兵器“戈”成為禮器后,變?yōu)椤肮纭薄?/strong>
玉圭,往往和圭命、圭書連在一起用。考古出土的春秋晉國“侯馬盟書”,大多數(shù)寫在圭形片(少玉,多石器)上,一些文書上直接以“圭命曰”起頭。玉圭化身為神權(quán)正統(tǒng)的來源。史書記載大禹治水平定九州,天神(一說是堯)賜給他“玄圭”。
春秋晚期 朱書盟書(山西省侯馬市晉國盟誓祭祀遺址出土) 山西博物館藏
《尚書·夏書·禹貢》曰:禹賜玄圭,厥告成功。
“圭”和“璋”實際上由鉞派生而來。大禹建立新朝,有天賜玄圭為信物,類似傳國玉璽之祖型。周武王討伐紂王時,也帶著“玄鉞”。
在民間,道教里敕召萬神的令牌,也是和圭類似形狀的器物。這是圭的神圣號召力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
玉圭,繼承了史前玉斧鉞的功能,并且在后世賦加了新的價值觀——德。所謂“天命無常,惟有德者居之”。
明 青白玉谷紋圭(此圭屬王妃的隨葬品) 湖北省博物館藏
圭、璧共用,曾是周代玉禮制最主要的形式。
文博時空:璋,它是龍山文化的創(chuàng)造,到中原二里頭文化,成為核心禮器——作為統(tǒng)一王朝的象征。石峁玉璋多用玄玉,比二里頭要早。而三星堆祭祀坑也發(fā)現(xiàn)大量黑色玉璋。
葉舒憲: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早玉璋確實出現(xiàn)在山東龍山文化。石峁和三星堆玉璋數(shù)量多。但是商和西周之后逐漸少見,春秋后就退出歷史舞臺了。
1976 年石峁遺址采集的蛇紋石玉器群 攝于陜西歷史博物館 葉舒憲供圖
二里頭文化 玉牙璋 洛陽博物館藏
周以后的人已經(jīng)搞不清玉璋是什么樣了。有學者認為考古發(fā)現(xiàn)的“柄形器”就是文獻記載的璋。孫慶偉認為,考古發(fā)現(xiàn)的牙璋就是玄圭。
玉禮制一路西傳至甘肅、青海的齊家文化(距今約?4100?年),形成了史前玉文化的最后一個高峰。
02
“內(nèi)蒙古后城咀石城”
再證“西玉東輸”
五千年前“玉石之路”怎么走?
2024 年 3 月,“2023 年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公布,入圍終評的 21 個項目里有“內(nèi)蒙古清水河后城咀石城址”。在這座河套地區(qū)龍山時代早期的中心城址,壕溝、臺基附近發(fā)現(xiàn)了玉鏟、玉刀、連璜璧、玉環(huán)等,可能與陶寺、碧村、石峁、齊家文化出土玉器有類似之處。
后城咀石城出土器物
后城咀石城出土的聯(lián)璜璧
文博時空:前邊談了玉禮制的東傳,請再展開下西部玉石向東輸送的過程。西部玉礦主要供應(yīng)中原。
葉舒憲:西玉如何東輸?這是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從時間看,渭河上游地區(qū)的天水鴛鴦玉早在超過五千年就開始東輸,至于西部地區(qū)淺色的透閃石玉礦輸入中原,是以齊家文化為中介的。
在馬和馬車等長途運輸工具未出現(xiàn)之前,最便捷通路的一種形式就是走水路。可能有兩條路線:一是“渭河道”,二是“黃河道”。
甘肅武山蛇紋石玉礦應(yīng)該和中原地區(qū)進行過上千年的互動。渭河最接近關(guān)中,在渭河匯入黃河的交匯口附近的河南靈寶,及涇河匯入渭河的交匯口附近陜西楊官寨,都出現(xiàn)了最早一批蛇紋石玉鉞。
玄玉(即鴛鴦玉)從甘肅到陜西和河南的自然通道——渭河寶雞段
中原用玉的面貌到夏商之際才徹底改變,因權(quán)力中心控制范圍擴大。在距今約?4000?年,西部的青玉和白玉開始輸入中原及東部地區(qū)。
后城咀石城,處在“黃河道”邊。河套平原,地處黃河“幾”字形大拐彎最北段。后城咀石城的考古亮點,不在玉器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方面,因為畢竟很少。而在于其年代為距今 4400 年,這應(yīng)該算是石峁和陶寺的“父輩”。
從龍山文化早期的后城咀石城到龍山晚期至夏早期出現(xiàn)的規(guī)模最大的城址——石峁遺址,尤其是山西興縣的碧村遺址,都曾有作為玉石資源傳播的中轉(zhuǎn)站的痕跡。
《竹書紀年》有夏桀“立玉門”的說法,神話記載了夏桀的“玉門瑤臺”。之前多認為“玉門”可能是存在于神話里的玉制建筑,從石峁人將玉戈等“藏玉于墻”,似乎說明玉門是裝點著玉器的建筑。
西部玉石資源沿著黃河東傳,繞道河套平原,之后南下。
《管子》曰“堯舜北用禺氏之玉”。禺氏,就是大月氏。承擔“西玉東輸”運玉職責的,很可能是居住在西部的氐羌族群和前匈奴時代的月氏人。
西周《穆天子傳》記述了生活在河套平原的“河宗氏之邦”,記錄詳細涉及運玉的路線、過程。“周穆王見西王母”“西王母獻白環(huán)”的神話里都有白玉西來的影子。
西周 白玉雙鳳橢圓牌飾 攝于三門峽虢國墓博物館 葉舒憲供圖
西周 玉人龍合體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藏
挖出了大批青銅的商婦好墓,出土玉器也數(shù)量不菲——多達 755 件。《周禮》記載的各種玉器都已在婦好墓里發(fā)現(xiàn),墓中還有紅山文化、齊家文化的玉器,一些甚至有“古玉改制”重新加工的痕跡。她也被稱為是第一個女性“玉器收藏大家”。
白玉三聯(lián)璜玉璧(殷墟婦好墓出土) 2017 年攝于廣東省博物館婦好墓玉器展 葉舒憲供圖
婦好墓出土的銘文大玉戈,通長 38.6 厘米,學者多認為來自中原以西的隴東地區(qū)方國“盧方”的進貢。當?shù)爻鐾亮藥в秀懳牡摹罢晕帷庇窀辏☉c陽博物館藏),形制、大小、形狀相似。
03
玉石東輸、禮制西傳,
《山海經(jīng)》里藏著
中原玉文化源頭信息
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出土玉器重要遺址分布,攝于南京博物院
(點擊看大圖)
文博時空:“玄玉時代”是你最先提出來的?為什么它對中國古代禮制的形成意義重大?
葉舒憲:中國玉文化有萬年歷史,不過,作為中國文明國家起源的玉禮制,奠定夏商周三代的玉禮制之源,要從距今 5000~6000 年算起。
位于東部的大汶口文化、崧澤文化、紅山文化、凌家灘文化、屈家?guī)X文化,玉器形態(tài)繁多。凌家灘遺址一座最高等級墓葬 07M23 中,隨葬品多達 330 件,其中玉器有 200 件。有一件長 72 厘米、重達 88 公斤的玉豬。這非常奢侈了。后來的良渚文化,形成了以“鉞、璧、琮、璜”為主的禮器體系。
大汶口文化?早期發(fā)現(xiàn)的“人面紋玉飾”, 滕州市博物館藏
紅山文化 “中華第一龍”玉龍(內(nèi)蒙古翁牛特旗采集) 國家博物館藏
凌家灘文化 玉鷹 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當中國東部迎來玉文化鼎盛期時,同時代的中原地區(qū)卻是一個玉文化的“洼地”。靈寶西坡遺址廟底溝的幾件蛇紋石玉鉞,是中原地區(qū)最早,也是最多出土的玉器。
廟底溝文化 蛇紋石玉鉞(出土于靈寶西坡遺址) 攝于河南博物院 葉舒憲供圖
對比東部地區(qū),中原出土玉器時間晚、數(shù)量少,形態(tài)單一,以鉞和環(huán)為主。“玄玉時代”的提出,揭示了中原地區(qū)史前用玉基本面貌,意在填平這塊洼地。
從 2014 年 6 月至今,整整十年間,玉帛之路考察組先后 16 次探查“玉石之路”,發(fā)現(xiàn)我國用玉取材范圍更廣、數(shù)量更多。
在黃河中上游,渭河、涇河及其支流沿途的那些市縣,哪怕再小的博物館也會有那么一兩件相同材質(zhì)的墨色玉器。一種墨綠玉石,礦物學學名叫“蛇紋石”,反復(fù)出現(xiàn),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過去對中國玉器史的認識。
2017 年 4 月第十一次玉帛之路考察在甘肅寧縣博物館發(fā)現(xiàn)誤判為“石斧”的仰韶文化玄玉玉鉞
寧縣博物館藏仰韶玄玉鉞,光照下表面出現(xiàn)黑中透綠的色澤變化
2021 年 5 月,在陜西咸陽博物院舉辦全國唯一以仰韶文化玉器為主題“仰韶玉韻”特展,含 15 件玄玉玉鉞,持續(xù)展出至今
在過去,蛇紋石玉經(jīng)常被誤當作石器看待。收藏界也有人把它歸入墨玉類。而《中國玉器時代》作者曲石列出的中國“最早用玉”種類里有和田玉、藍田玉、獨山玉、岫巖玉,還有甘肅酒泉產(chǎn)的酒泉玉(蛇紋石)。
靈寶西坡遺址廟底溝的蛇紋石玉鉞,這是仰韶文化后期中原玉禮器的標配。在仰韶文化最大的環(huán)壕聚落陜西西安楊官寨遺址,也出土了玉斧 2 件,都是蛇紋石玉。我在《玄玉時代:五千年中國新求證》一書里,收錄了 189 件分布在各地的玄玉標本。
仰韶文化 蛇紋石玉鉞(楊官寨出土) 攝于陜西考古博物館 葉舒憲供圖
與“西玉東輸”資源輸入對應(yīng),東部地區(qū)的玉禮制“東玉西傳”傳至中原。
玄玉肇始,二者融匯形成的中原玉文化奠定了文明國家的禮制。
文博時空:經(jīng)過田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的蛇紋石玉的普遍存在現(xiàn)象,啟發(fā)了你對史前玉文化的再認識。為什么命名為“玄玉時代”?
葉舒憲:作為人文研究者,蛇紋石玉的史前應(yīng)用情況的再認識,給古代典籍里一直沒有得到求證的國寶玉種,帶來全面激活的歷史契機。
《山海經(jīng)》記載有 140 多處產(chǎn)玉之地。書中描述為黃帝播種的神玉,叫玄玉,又美稱“瑾瑜”。瑾瑜,就是墨色的美玉。古往今來,沒有人去深究這指的是什么東西。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之四曰:“白玉凝素液,瑾瑜發(fā)奇光。”《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瑾瑜匿瑕。”
唯一記載了華夏始祖黃帝在峚山種出玄玉的神話故事,當然直接和文明起源有關(guān)。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曾記載:“峚山其上多丹木……丹水出焉……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
“玄”,既有墨色的含義,也指變化(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一章云:“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在強光下,玄玉通體透綠。正常光線下,薄的地方也能顯出綠色。
仰韶文化玄玉玉鉞,在光照下從黑色變?yōu)榇渚G色
曾經(jīng)不少考古學者提出,中國的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之間,存在一個“玉器時代”。在白玉尚未登場前,中原地區(qū)還存在著一個史前階段以“玄玉”為主體。玄玉時代是中原玉器時代的序章。
不知道史前玄玉的長期鋪墊和奧妙,就不容易明白“玄”這個中國思想的核心概念,為什么能兼指“奇妙變化”之義。
文博時空:中原用玉的玉料之源,要向存在大量玉礦的西部去找?
葉舒憲:2015 年 5 月的第十次玉帛之路考察,找到地理上最接近中原(及關(guān)中)地區(qū)的甘肅天水的武山蛇紋石玉礦。
2015 年 5 月第十次玉帛之路考察,在武山縣渭河邊采集的鴛鴦玉籽料與山料 葉舒憲供圖
當?shù)乩相l(xiāng)家的門墩都是這種玉料做的。渭河岸邊的礦山上,滿山都是玄玉。這是最早輸入中原地區(qū)的玉料,開發(fā)年代在五千年以上,在仰韶文化的廟底溝類型時期(距今 5500~5300 年)完成。
甘肅天水的武山縣蛇紋石玉礦,2015 年 5 月第十次玉帛之路考察組合影(第二排中間為葉舒憲)
沒有對玉礦和西玉東輸路線的認識,“玄玉時代”難以成立。
當更西部的白玉還沒有輸入中原之前,甘肅天水的武山蛇紋石玉礦為中原玉禮制的形成提供了第一批用材。在距今 4000 年前后,“玄玉時代”正式讓位于淺色的透閃石玉即“真玉”。后來,玄玉僅有零星使用。
仰韶文化蛇紋石玉鉞一組(來自私人藏品)
作為規(guī)模性禮器,中原地區(qū)玄玉的使用是距今?5500?年至?5300?年之際開始,持續(xù)至距今?4000?年之際。一千多年的玄玉時代,直接影響了以中原地區(qū)為核心的夏商周王朝的用玉禮制。“玄玉時代”為“夏后氏尚黑”(《禮記》)說提供了新的解讀空間。
過去跟著文獻記錄去研究上古時代,已經(jīng)幾千年了,很多事情似是而非,現(xiàn)在看似乎很多真相全被瞞住了。
訪談?wù)呓榻B:
葉舒憲:上海交通大學文科資深教授、神話學研究院首席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首創(chuàng)人文研究四重證據(jù)法。著作有《中國神話哲學》、《論語:大傳統(tǒng)視野的新認識》、《圖說中華文明發(fā)生史》、《玉石之路踏查記》等 60 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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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對談葉舒憲《“〈山海經(jīng)〉雖極難懂卻獨家保留重要文化信息”》,揭示這本“神話政治地理學”著作的獨家文化記憶;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振復(fù)援引對談相關(guān)內(nèi)容并點評葉舒憲,在《光明日報》 2023 年 10 月 30 日 11 版發(fā)布了《迷上了人類學——葉舒憲的神話原型批評》。
對談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B 站公開課《寶藏<山海經(jīng)>》主講人陳連山,推出的《北大陳連山解讀:<山海經(jīng)>現(xiàn)代人為什么看不懂?》,呈現(xiàn)《山海經(jīng)》上古奇書的歷史際遇。
“CCTV 紀錄”微信公眾號《山海經(jīng)奇》相關(guān)內(nèi)容涉及《北大陳連山解讀:<山海經(jīng)>現(xiàn)代人為什么看不懂?》
參考資料:
葉舒憲:《玄玉時代:華夏文明的曙光》,《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18日 11版)
艾江濤:《玉石之路,“早于絲綢之路的大傳統(tǒng)”》 2019年第17期??三聯(lián)生活周刊?
葉舒憲:《白玉崇拜及其神話歷史初探》,2015
鄧淑萍:《敬天格物:中國歷代玉器導(dǎo)讀》,2011
鄧淑萍:《乾隆皇帝的智與昧: 御制詩中的帝王古玉觀》,2019
圖片 | 葉舒憲、杜廣磊
排版 | 小謝
設(shè)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