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爺是我奶奶的弟弟,他沒有成家,自我小時我們就住在一起。
印象里的舅爺一直很瘦削,胳膊比起幼時的我來也壯實不到哪里去。他的耳朵不太好使;下巴和脖子不知什么緣故,常常需要用手托著;腦門上每年必會生兩次瘡。是故,舅爺常年吃藥,這也導(dǎo)致他的身上縈著苦澀的藥味兒,或許這就是他極愛吃糖的原因吧。
舅爺愛吃糖,尤其是冰糖,他房間的抽屜里有許多用報紙裹著的冰糖粒。每每出門,他都能變魔術(shù)般從兜里翻出幾粒給我,甜甜的,在嘴里能吃很久。
舅爺是常愛發(fā)呆的,他總是低頭坐在太陽下,溫煦的日光柔柔地籠在他的身上,他瞇著眼呆坐一天又一天。每到空閑我便跟在他的身后四處溜達(dá),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們二人常蹲在院子里的小花圃邊,滿頭汗水地看蟲子,嘴里含著一塊冰糖。
聽說吃蟬對眼睛好,每到晚上,舅爺就會拿著手電筒帶我去捉蟬。蟬總是在晚上從土里爬出來,依附到樹干上、草葉上脫殼。夜晚的樹林閃著手電筒的光,我和舅爺每次都能捉很多,帶回家去洗干凈炸一炸再撒上調(diào)料,味道別提有多好了!
有時白天我也會央求舅爺帶我去捕蟬。白天的蟬都是會飛的,我只能悄悄地走近,用手去捂,但總是收效甚微。舅爺拿來一根竹竿,頂端劈開小小的縫,用小木塊卡住,然后四處尋找蜘蛛網(wǎng)纏在上面,這樣捕蟬就快多了。舅爺兜里還帶著竹簽,他會把蟬穿在上面,就地取材拿兩塊紅磚豎起來,竹簽架在磚上面,再撿些枯葉在下面燒,就成了簡易版“燒烤蟬”,吃起來脆脆香香的。小朋友們總是羨慕我,因為我有舅爺,他什么都會。
有天晚上爸媽不在家,噩夢驚醒后我一直哭個不停,舅爺帶著我去找奶奶。那時路邊還沒有燈,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沒有一絲燈火,大片大片的黑蔓延開來,土路上只映出了我和舅爺兩個粗糙的影子。
到拐彎處我因太累以及過于害怕不敢再動,舅爺慢吞吞從兜里翻出兩粒冰糖給我吃,我抽噎著含在嘴里,熟悉的甜味讓我安心了些。寒風(fēng)那樣凜冽,舅爺托著下巴微駝著背緩慢卻穩(wěn)穩(wěn)地走著,我也跟著他繼續(xù)前行。后來的事我記不大清了,記憶中總是閃著黑暗里一長一短的兩個影子,和那股清冽的微甜的糖味。
四年級時我們搬了家,老家便只剩下了舅爺一個人。舅爺越來越沉默,耳朵也更不好了,走起路來遠(yuǎn)沒有之前利落。
那之后舅爺愛上了滿村莊地閑逛,甚至能走到很遠(yuǎn)的村落。有次我回老家的路上碰到一個托著下巴低著頭走路的老人,離得老遠(yuǎn)就知道那是我的舅爺,他比之前更瘦了。我從兜里拿出存的零花錢分給他一半,他低頭看了半天,嘴巴咕噥著什么,我聽不清。看我久不言語,他又用力稍大一些咕噥了一句:“你給我錢干什么?”我說:“你不記得我了嗎舅爺?”他看了我很久,黃昏的暗沉不知能否讓他看清我,他又問:“怎么那么長時間沒看見你回來?”我的心一下酸澀起來。
由于趕時間,我匆忙告別了他,轉(zhuǎn)身前他那枯敗的手從兜里掏出了一顆冰糖粒,我伸手接過。昏暗的晚上,他又托著下巴往前轉(zhuǎn)彎走進(jìn)巷子里,那是家的方向。看著他一步一步蹣跚著進(jìn)了家門,我將冰糖塞進(jìn)嘴里,還是老味道,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吃過了。
多年后我再回想,空曠的屋舍,滿室的寂靜,舅爺不出去走走,又能做什么呢?
舅爺去世了,像一陣煙那樣輕,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下葬后,茫茫夜色中我一個人走回老屋。路邊裝滿了路燈,再不像小時候那樣恐怖,走著走著我仿佛又看到了年邁的舅爺,一個人托著下巴晃晃悠悠地走在這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回過神望見路燈下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路旁的梧桐樹早已伐去,紫茉莉也被水泥湮沒,往日的巷子里是那樣安靜,老屋里再沒有聲響傳來,我的心也如同被水泥澆筑的紫茉莉一般,板結(jié)成塊,在月光下透著浸骨的涼。
舅爺?shù)姆块g很整潔,依著記憶我拉開了抽屜,抽屜里已沒有冰糖了。
文章來源:中工網(wǎng)-工人日報
作者: 戴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