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剛/文 俄化:羅斯的“蒙古枷鎖”
列強時代陸權擴張,犯我中華者唯有俄羅斯。
那八國聯(lián)軍,除了俄羅斯,都是從海上來的。
在麥金德看來,俄羅斯就是那個控制了世界“心臟地帶”進而能控制“世界島”——歐亞非和全世界的大帝國。
此大帝國,是由兩大勢力,以相反相成的合力,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上造就的。一是古代時期,一浪接一浪的草原浪潮,一陣接一陣的大漠風暴,一個接一個的游牧帝國,一代接一代的戰(zhàn)斗民族——匈奴、突厥、契丹、蒙古,從東往西,由亞入歐。
另一時期,則為近代,在蒙人統(tǒng)治下,羅斯變?yōu)槎砹_斯。若以“羅斯”為東斯拉夫人與維京人結(jié)合,則“俄羅斯”即“羅斯”與蒙人結(jié)合,乃“羅斯”在蒙人統(tǒng)治下形成的結(jié)合。
“俄”,為蒙人發(fā)音,強加于羅斯人頭上,曰“俄羅斯”,此乃蒙人以其強權對“羅斯”做的“必也正名乎”!
以此,我們認為,俄羅斯國就是維京人、東斯拉夫人和蒙古人三合一,由西往東,征戰(zhàn)而來者,即此三位一體。
對此,馬克思卻稱之為“蒙古枷鎖”,在《十八世紀外交史內(nèi)幕》中,他指出,從1237年到1462年,長達兩個多世紀,成就了這種枷鎖,壓迫、凌辱和摧殘了俄羅斯人民的心靈。
對于“羅斯”知識人來說,他們一度抵抗“俄”化,堅持基輔羅斯的敘事立場及其認知框架,只是承認被“入侵”,而不肯接受被“征服”,同樣面對蒙古入主,他們之中,未有像文天祥那樣能驚天地的人物,因其尚有退步,可以從國家立場退到宗教立場,國家失敗了,他們還有教堂,沒了政權,還有宗教信仰。
但“俄”化無擋,被“俄”化了兩百多年,“羅斯”也就變成“俄羅斯”了,再簡化一下,連“羅斯”也不見了,只剩個“俄國”,以表明其國家主體性身份,江山易主以至于此乎?
羅斯立國,僅三百來年,文明初啟,根基尚淺,遭蒙人一劫,而失其國,以至被奴役了二百余年。三百來年的羅斯,加上二百余年的蒙古,東斯拉夫人都被外來民族統(tǒng)治,三個半開化半野蠻的民族聯(lián)合起來形成俄羅斯,在文化上便是個混合物。
1238年,拔都西征,在伏爾加河口建立金帳汗國,1240年,攻陷基輔,征服羅斯,請注意,是羅斯而非俄羅斯,俄羅斯是金帳汗國以長達243年的馴化統(tǒng)治——“俄化”出來的。
馴化第一步——殺戮,征戰(zhàn)中,征服者砍下羅斯人頭顱做酒器,此非蒙人創(chuàng)意,當年匈奴就如此;第二步——恐嚇,蒙人統(tǒng)治,征稅不已,征稅隊一路引亢,起長調(diào)曰:沒有錢,就稅他女兒,沒有女兒,就稅他妻子,沒有妻子,就砍下他的腦袋。
還有第三步——統(tǒng)戰(zhàn),采取宗教寬容政策,以羅斯制羅斯,實行間接統(tǒng)治,在羅斯眾王公中,擇其一人,冊封為“弗拉基米爾”——統(tǒng)治者,作為“全羅斯大公”代行統(tǒng)治權。
當“全羅斯大公”確立之時,便是羅斯“俄化”的開始,其結(jié)果,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言:東方與西方兩股世界之流,在俄羅斯碰撞,處于二者的互動中,俄羅斯既非歐洲民族,亦非亞洲民族,而是具有全世界的屬性,是一個巨大的東、西方,它結(jié)合了兩個世界,故其精神領域恒有東方與西方兩種因素在相互角力。
羅斯立國,沒有東方因素,而俄羅斯有,俄羅斯的東方因素來自蒙古,蒙古人“俄化”羅斯,只是將其立國的物質(zhì)因素——國家機器掠奪了,其精神因素,基于拜占庭東正教的宗教信仰,則原封未動,所以說,俄羅斯帝國,是拜占庭帝國與蒙古帝國的一個結(jié)合,還談不上“是一個巨大的東、西方”,因為,在真正的西方看來,就連拜占庭都屬于東方,然而在東方——中國眼里,俄羅斯則是西域,在純?nèi)坏臇|西方認知里,俄羅斯“不東不西”。
但“一個巨大的東、西方”的帝國目標及其民族理想,一直以來,都在吸引并激勵著俄羅斯人為之東征西戰(zhàn)。
歐亞主義者特魯別茨科伊在《成吉思汗的遺產(chǎn)》中,指出:正是其政治遺產(chǎn),教化俄羅斯推行強力國家體制,將各民族統(tǒng)戰(zhàn)起來,使之集權化和軍國化,成為了未來帝國的基礎。
對于西方,不能打入,那就加入,然而皆被拒止,為此沖突不斷,至今未已,對于東方,則以成吉思汗政治遺產(chǎn)自居,入其勢力范圍,將已碎片化的蒙古帝國,收入沙皇囊中。
以“一個巨大的東、西方”作為理念的國家,起步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莫斯科大公國,被蒙古大可汗冊封為“弗拉基米爾”,它居然打著為可汗收稅的旗號,而悄然崛起,并“取蒙古而代之”,對此,車爾尼雪夫斯基是這樣說的,他說,俄羅斯人“用自己的痛苦換取了整個歐洲安全與和平”,因此,俄羅斯人是“歐洲人免受蒙古壓制的拯救者”,可歐洲卻拒絕了俄羅斯。
于是,有人這樣問道:那個不可一世的金帳汗國,難道真的徹底消失了嗎?抑或以某種方式被繼承下來了?
君不見今日俄羅斯諸汗國,豈非還是蒙古系政權?看看俄羅斯歷史吧,92位大公具有蒙人血統(tǒng),300多個貴族姓氏與蒙人有淵源,或曰伊凡四世本人,亦與蒙人血統(tǒng)有著關聯(lián)。
若以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言為據(jù),就會認為,如果歐洲無情拒絕了俄羅斯,那就是不知感恩,或恩將仇報吧?
這一看法,顯示了俄羅斯人的民族自戀。
若車爾尼雪夫斯基能懂一些中國歷史,恐怕就不會如此說了,他那句俄羅斯之于歐洲的說法,當然也可用于中國之于俄羅斯,若非明人驅(qū)逐韃虜,俄羅斯人是否還要被金帳汗國奴役?據(jù)此而言,是否也能認為明人是俄羅斯民族的拯救者呢?
俄羅斯的“中國誘惑”
金帳汗國時期,俄羅斯與中國有過來往,明人修的《元史》中,記載了蒙古俘虜“斡羅斯”之事,因為是《元史》,所以用了蒙古人的口氣,而明人自己則稱“羅剎”或“羅斯”。
15—16世紀,俄羅斯通過世界“心臟地帶”——中亞同中國開展貿(mào)易,沙斯季娜在《十七世紀俄蒙通使關系》中談到俄羅斯1608、1616、1618年三次遣使蒙古尋訪中國,指出“俄國渴望同蒙古建立睦鄰友好關系,其主要目的是想通過蒙古了解通往中國的道路”,使團的任務“是開辟一條去中國的通商道路”。
“到中國去”,成為了時代最強音,不光大航海時代的西方人如此,就連跟在蒙古帝國屁股后面的俄羅斯人也如此,總之,那時的中國,成為了引導世界歷史進程的一個充滿了東方想象的目的因,吸引著西方重商主義的動力因。
若謂西方列強仗著船堅炮利的海權來到中國,那么“不東不西”的俄羅斯則是靠著“不古不今”的火器時代的輕騎兵——哥薩克騎兵,繼蒙古騎兵之后,縱橫歐亞,擴張陸權。
于俄羅斯而言,蒙古帝國殘余,非但不成其為陸權擴張的阻力,反倒變成了助力,蒙古人是帶路黨,將其帶來中國,彼時,明、蒙相攻,蒙人不但引其為援手,還與滿清聯(lián)手,一同對付明朝,明人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故不以蒙人口氣稱“俄羅斯”,而是將其稱之為“羅剎”,所謂“羅剎”者,來者不善是也。
然而,清人對俄羅斯的稱呼,卻與蒙古人相同,也用了蒙古人的口氣,稱之為“俄羅斯”,這是因為清朝采取了“滿蒙一體”的立場,清人不但以“滿蒙一體”來對付明朝,也以“滿蒙一體”同俄羅斯人爭取或爭奪“成吉思汗的政治遺產(chǎn)”。
清俄之爭,各有利弊,清人得地利之便,具有空間優(yōu)勢,但“俄羅斯”本身,其名號,就包含了“俄蒙一體”的認同,而且認同了兩百多年,在時間方面有著明顯的優(yōu)勢。
或曰不然,蒙古之于中國,地處邊疆,相鄰千年,何以認同反而不如俄羅斯?蓋因認同種種,當分別言之。
大體而言,認同有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
文化認同,主要基于血緣和地緣認同,形成風俗認同和民族認同,從匈奴到蒙古,于農(nóng)牧分界線上,經(jīng)千余年,同漢人混居雜處,成其所謂“北人”,故草原民族亦有其“南北朝”,其說以長城為界劃分南北,而長城一線正是農(nóng)牧分界線的標志。
但在國家認同上,以漢人為代表的農(nóng)耕民族同邊疆草原游牧民族迥異,此由文明的基本屬性使然,農(nóng)耕文明的定居性與游牧文明的流動性,表現(xiàn)在國家認同上,各行其是,漢、唐時,中國史書稱西域諸國,或曰“城國”——乃希臘化世界城邦國家的歷史遺產(chǎn),或曰“行國”——乃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國,其于“城國”,尚能納入西域都護府的管理,于“行國”則格格不入。
蒙人南下,入主中原,開蒙元一朝,與西征羅斯,建立金帳汗國,便截然不同。南下采取中國方式,來做儒教皇帝,西征還是蒙古老樣子,要執(zhí)行可汗的權力意志。故其國家認同,一以文統(tǒng),表現(xiàn)為對中國的認同;一以武治,要求羅斯認同。
然其文統(tǒng)失敗,被漢人驅(qū)逐,或居漢家,改漢姓,繼續(xù)漢化中,或北遁,使帝國解體為部落,與明朝忽戰(zhàn)忽和。
而武治方面,則大獲成功,終于將羅斯“俄化”為“成吉思汗的遺產(chǎn)”——“俄羅斯”,并將其納入國家認同。
至明末,俄國易主,雖改由羅斯主宰,然羅斯東來,則因蒙古之勢,以“俄化”利導之,將北蒙諸部各個擊破。
羅斯昭示東西方,有兩面旗幟,一面在西方,接著拜占庭的第二羅馬帝國樹立號稱“第三羅馬帝國”的旗幟,另一面在東方,接過“成吉思汗的政治遺產(chǎn)”,讓“俄羅斯”招展。
羅斯東征,持二動因,一來兼并北蒙,在蒙古帝國的勢力范圍內(nèi),反其道而行之,重啟“俄羅斯”的國家認同;二來尋找契丹——中國,不但需要蒙古做向?qū)В€要以蒙古為中間體來同中國打交道,故其“俄化”依然,只能加強,不能削弱。
明末清初,哥薩克騎兵已取代蒙古騎兵,席卷西伯利亞,在一片遼闊的土地上,同中國相遇了。兩個帝國接壤,戰(zhàn)爭便如同家常,歐洲為此頭痛不已,雖有作為國際關系準則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問世,但依然無法解決戰(zhàn)爭的問題,充其量不過為解釋戰(zhàn)爭提供依據(jù)和說辭,戰(zhàn)爭之于歐洲一如既往,從未停止。
大國相鄰,怎樣應對戰(zhàn)爭與和平?清初,中俄兩國提供了一個國際范本,那就是由兩國簽訂的《尼布楚條約》。
雅克薩之戰(zhàn),俄軍被圍城,面對不斷加強的清軍戰(zhàn)力,俄欲退兵,而清軍方面,若恃強攻城,亦難免要戰(zhàn)損。于是,聽從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兩國選擇外交方式——“伐交”,通過談判以國際條約來結(jié)束戰(zhàn)爭。
條約能談成,關鍵在于:第一,要有標準,而且標準不能由哪一國來定,必須由各國公認,而此時,剛好有了個歐洲標準——《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第二,要有能懂得并接受準則的明君,剛好有兩位——康熙和彼得大帝,或欲中西合璧,或已意在西化,故于歐洲標準,頗能接受,且能據(jù)之以達成共識;第三,要有一個有權威的認知中間體及其媒介來協(xié)助溝通,剛好羅馬教會派來傳教士,采用拉丁文,故能超越俄文、滿文形成一個中立的基于國際法的法律文本;第四,還要有一個以地緣政治為紐帶的利益中間體,在兩國之間,不但作為國家主權的平衡器,還要作為國家利益的膠粘劑,剛好,歷史就遺留了依附于中俄的蒙古各部落。
此乃《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問世以來,在東方第一個成功的國際范例,也可以說是當時全世界一個最成功的范例,它不但在東北亞地區(qū)劃分了中俄邊界,而且在漫長的兩國邊境線上維持和平長達170余年,從國際關系史來看,實屬難能。
而歐洲各國,于此二百年間,民族國家興起,紛紛宣示主權,且各自為戰(zhàn),以此開啟了西方又一個戰(zhàn)國時代。
以彼得大帝為代表的俄羅斯人,帶著“蒙古枷鎖”的后遺癥——“俄化”的游牧帝國屬性,以“西化”的訴求,投入到這個時代的洪流中來,嚇壞了從封建制里崛起的民族國家,它們害怕俄羅斯人將“蒙古枷鎖”帶到歐洲來,把歐洲“俄化”。
俄羅斯想“西化”——加入西方的戰(zhàn)國時代,而西方卻怕“俄化”——以為是“蒙古枷鎖”換了“羅斯馬甲”。
俄國:成吉思汗的遺產(chǎn)
俄以東方為依托,擁有一個巨大的戰(zhàn)略縱深,若欲以之為爭奪列強的資本,還得有一條連接東西方的財路作支撐,這條財路,必須深入到一個能生生不息的財源中去,那財源之地,按照當時歐洲流行的“中國風”的風向來看,風頭便是中國。
因此,除了要確權中俄邊界,守住主權的底線,還要更進一步開辟財路,初以私商為主,讓民間自由貿(mào)易,因其獲利,時有利潤高達300%,這塊肥肉,垂涎了彼得大帝,故其頒布《關于對中國進行私人貿(mào)易的規(guī)定》,定下“死”規(guī)定:嗣后不論任何人,若仍攜帶任何商品前往中國,則應毫不姑息,處以死刑。
于是,兩國之間,從1689年到1727年,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的磨合,又簽訂了一個通商條約——《恰克圖條約》。
當時恰克圖,一分為二,位于中俄界河——恰克圖河南北兩岸,俄居北岸,與南岸清朝新建的“買賣城”——阿勒坦布拉格隔河相望,其南來,可通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北往,可達上烏丁斯克——今俄羅斯烏蘭烏德,至今,俄仍名曰恰克圖,而原在中國境內(nèi)之恰克圖,今已為蒙古國之阿爾丹布拉格。
條約規(guī)定,兩國以恰克圖和買賣城為界,準許俄國商人來華貿(mào)易,人數(shù)僅限于二百人,每三年可來北京一次。
這是后來英使馬嘎爾尼來中國時求之不得的,清初之于外貿(mào),海陸并起,“南廣北恰”,均以“獨口通商”,海路之于西洋諸國,僅以“南廣”一口通商,其于陸路,則以“北恰”一口通一國,當時能獨享此貿(mào)易紅利者,舉世無雙,唯有俄羅斯。
何以俄羅斯能在大航海的時代里撇開大航海而后發(fā)先至?比哥薩克騎兵的馬力更為給力的是“成吉思汗的幽靈”,一代天驕,幽靈不散,還在眷戀其政治遺產(chǎn),散發(fā)著帝國未泯的鄉(xiāng)愁,在世界的“心臟地帶”深度徘徊,不但徘徊于蒙古高原的故國故土,亦徘徊于中國《元史》,徘徊于俄羅斯的國號與國體。
聽從那幽靈的召喚,俄軍東進,放開了哥薩克騎兵的馬力,殺奔東方,一路所向披靡,降服漠北蒙古諸部,然而,雅克薩一戰(zhàn),卻因其戰(zhàn)線太長,其勢已萎,故而受挫于清軍。
清軍入關前,已收服漠南蒙古,入關后,“既得中原,勢當混一”,南平三藩之亂后,又來北定滿蒙邊疆,“大一統(tǒng)”的理念,被“成吉思汗的幽靈”激蕩,同俄、蒙勢力較量。
那時,如強弩之末,俄勢已衰,再難進取東北亞,而清初方興,氣勢正盛,俄欲避其鋒芒,故轉(zhuǎn)引漠西蒙古諸部,攻掠中國西北邊疆。俄圖東北,蒙奪西北,東北與西北孰輕孰重,何去何從?此二者不可兼得,當擇其一也!故清以《尼布楚條約》安定東北,以康熙帝三次親征用兵西北,粉碎“蒙古第三帝國”。
“成吉思汗的幽靈”借尸還魂于蒙人者,前有帖木兒,締造了“第二蒙古帝國”,后有葛爾丹,再造第三帝國。
帖木兒與朱元璋同時,小朱八歲,先后起兵,當朱滅蒙元,光復中華時,帖木兒還在奮戰(zhàn)中,故其欲盟約明軍,共擊蒙古,而向朱家朝貢,且與明朝互動。其時,明軍北伐,犁庭掃穴,深入大漠,引發(fā)帝國一崩,傳遞崩塌的地緣政治運動于“心臟地帶”上,推動了帖木兒的突厥化的“蒙古第二帝國”的崛起。
帖木兒跛帝,所向無敵,以“不敗戰(zhàn)神”的名義,兼并了中亞諸汗國,以認祖成吉思汗,重新統(tǒng)一四分五裂的蒙古諸部,以烏茲別克斯坦為中心,定都撒馬爾罕,打造了一個新興的“蒙古第二帝國”——東起中國西北邊疆西至波斯南抵印度,其兵鋒所及,曾遠征敘利亞、小亞細亞,還曾大敗金帳汗國,兵臨莫斯科,由此引發(fā)顛覆蒙古帝國的第三波力量——莫斯科大公國。
有人稱他為“內(nèi)亞之王”,說他是“最后的世界征服者”,其實不然,應當在前面加上“游牧時代”才說得過去,不必說海權時代的“世界的征服者”,有了西葡帝國和大英帝國,即便陸權的擴張,不也產(chǎn)生了“世界的征服者”——俄羅斯帝國?
可“征服”的動力不同了,若謂游牧時代以馬力,則工業(yè)時代便以燃煤驅(qū)動機器,帖木兒帝國倒在了工業(yè)時代來臨前,其本人亦死于奔赴中國的征途中,此乃蒙古帝國“再而衰”,準噶爾部自命“蒙古第三帝國”,處于游牧時代向工業(yè)時代的過渡,但它并未邁向工業(yè)時代,而是順著帖木兒帝國的慣性,也開足了馬力東征,結(jié)果,同樣倒在了奔赴中國的征途中,可謂“三而竭”了。
真正的“蒙古第三帝國”只有一個,那就是沙皇俄國,它在西方,充當“羅馬第三帝國”,屢屢受阻,難以得逞,在東方,在成吉思汗的政治遺產(chǎn)的版圖上,它借助于同中國的貿(mào)易,積累其財力,開始了對帝國的工業(yè)化改造,因而能如愿以償。
這一點,我們從中俄在恰克圖的貿(mào)易表現(xiàn)中也可以看到,貿(mào)易之初,中俄大宗貿(mào)易,排在首位的,是中國棉布和俄國皮毛,工業(yè)化開啟后,俄國就以呢絨取代皮毛成為出口主力,對于中國商品的需求,也從作為剛需的棉布,轉(zhuǎn)向初非剛需,但一飲之后便欲罷不能的茶葉了,正如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所言,茶葉之于中國有如葡萄之于地中海沿岸,都凝聚著高度發(fā)達的文明。
清初國策——“以商制夷”,茶葉成了國之利器,不但海路以茶制英,遙控英夷,且陸路以茶制俄,俄有不遜,即以貿(mào)易牽制,使之就范,乾隆以此,屢屢得手,在其制裁下,準噶爾部失去了俄國支持,而被清朝致命一擊,徹底解決了問題。
然其制來制去,亦被反制,結(jié)果還是將英、俄兩國“制”成了第一和第二大貿(mào)易國,讓它們從巨大的經(jīng)濟體量中吸血,提高了它們在戰(zhàn)國時代的戰(zhàn)斗值,當其聯(lián)手打敗拿破侖后,又成為了歐洲數(shù)一數(shù)二的列強,分別代表了海權與陸權的擴張。
而此時的清朝,處于乾嘉時期,陶然于“以商制夷”,躺平于天下主義,一而再地拒絕了工業(yè)化的歷史契機,一如拿破侖所言,成為了一頭“沉睡的雄獅”,臥榻旁,肘腋下,被列強吸血而不自知,或問拿翁此言,是為中國嘆息,或為自己遺憾?
若其能如英、俄般,從世界最大經(jīng)濟體——中國身上猛吸幾口貿(mào)易之血,或能改變其滑鐵盧的命運亦未可知也。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