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茶

博爾赫斯說：“一本書不過是萬物中的一物，是存在于這個與之毫不相干的世上的所有書籍中平平常常的一冊，直至找到了它的讀者，找到那個能領(lǐng)悟其象征意義的人。于是便產(chǎn)生了那種被稱為美的奇特的激情。”這種心理學和修辭學都無法破譯的神秘激情，只有一少部分致力于聚書為樂的書癡方能體驗。

1906年，18歲的王云五以3年分期付款的形式購買了商務印書館代理發(fā)行的《大英百科全書》，當時的書價是300元。3年里，王云五逐字逐句閱讀，每一條都不放過。他通讀30卷《大英百科全書》的事一時為人稱道，王云五也因此成為一名“百科全書式”的人。

1919年，商務印書館面對滾滾而來的新思潮，決心聘請新文化代表人物胡適出任編譯所所長，胡適謝絕并力薦王云五。這位沒有受過正規(guī)高等教育，也從未出過國門的自學者，怎么會受到胡適的青睞，并推薦就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呢？想必跟他通讀《大英百科全書》不無關(guān)系。

2023年，藏書家劉錚買到貼有王云五“岫廬藏書票”的德文《布羅克豪斯社交辭典》（Brockhaus’Konversasions-lexikon）第十三版（1901-1903年印）的零冊。《布羅克豪斯社交辭典》是當時極有影響的豪華百科全書之一，只是篇幅略遜于《大英百科全書》。早年通讀《大英百科全書》的王云五，在學了德文后買一套《布羅克豪斯社交辭典》自在情理之中，他可謂是一位大半生與百科全書“癡纏”的出版人。

1921年，商務印書館董事會決定成立專項基金，創(chuàng)立公共圖書館，由張元濟、高夢旦、王云五為委員，定名為“東方圖書館”，王云五任館長。1926年，在商務館慶30周年之際盛大開業(yè)，此時館藏書達33多萬冊，以及大量的中外報刊、地圖、照片等等。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突襲上海閘北，第十九路軍迎戰(zhàn)，在“一·二八”戰(zhàn)事中，東方圖書館毀于炮火。此時東方圖書館計有藏書51.8萬余冊，其中古籍善本無數(shù)。

東方圖書館炸毀無疑是中國近代書籍史之大厄，所幸還有一些“漏網(wǎng)之書”得以幸存。東方圖書館古籍收藏室“涵芬樓”精選的500余種古籍善本，因為寄存在金城銀行倉庫中，幸免于難。劫后，張元濟將這批善本書取出，為之撰寫書錄，最終集為《涵芬樓燼余書錄》。

2017年5月，劉錚購得一部英文精裝本海斯與穆恩合著的《現(xiàn)代史》（ModernHistory），紐約麥克米倫公司1928年版。書后空白頁上，留著印有“上海東方圖書館”字樣的出借卡，上面唯一的出借記錄是1930年3月30日。

1930年3月30日，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譯員的張世祿，從東方圖書館借了一本海斯、穆恩合著的《現(xiàn)代史》。正是因為這次外借，這本普普通通的書幸免于難。劫后，商務印書館展開復興東方圖書館活動，很多幸免于難的書陸陸續(xù)續(xù)又回到圖書館。張世祿在返還的這本《現(xiàn)代史》書前空白頁貼有一張毛筆便簽：

此書當年由閘北火線中隨衣箱攜出。乞收存，以留紀念。耑（zhuān）上 東方圖書館

張世祿檢還 24/9/20

1939年，蕭乾旅英，開啟了7年海外生活。他先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擔任講師，后辭去教職成為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碩士生，重點研究勞倫斯、伍爾夫和福斯特三位作家。而伍爾夫和福斯特則是倫敦精英文學團體“布魯姆斯伯里”的主要成員，蕭乾自然成為“布魯姆斯伯里”常客，也是該團體最親密的“中國成員”。

通過“布魯姆斯伯里”，蕭乾可以說融入了倫敦精英文學圈子，那一時期的倫敦，蕭乾是最出風頭的中國文人，1942-1944年，短短3年蕭乾在英國出了5本書，第一本書《苦難時代的蝕刻》出版后，所有倫敦出版的報紙都寫了評論。英國小說家韓普森在《旁觀者報》上評論說：“凡關(guān)心東西文化交往的人都應一讀此書。”

　　1944-1946年，蕭乾以《大公報》駐歐特派員身份隨盟軍采訪，根據(jù)自己的耳聞目睹，寫了《到萊茵前線去》《南德的暮秋》等大量戰(zhàn)地報道。回國后繼續(xù)辦報辦刊。1949年，劍橋大學聘請蕭乾赴劍橋大學講授現(xiàn)代中國文學，蕭乾思慮再三，沒去留了下來。

2018年，劉錚在兩家舊書店各買了蕭乾舊藏的英文書，居然是同一位作家題贈給他的，題署的時間均為1942年，正是蕭乾叱咤英國文壇之時。這位作家就是上面提到盛贊蕭乾作品的伯明翰小說家約翰·韓普森（JohnHampson）。韓普森贈送給蕭乾的兩本書分別是《家族詛咒》（FamilyCurse）和《看見了血》（TheSightofBlood）。

蕭乾在回憶錄里提到過這位韓普森，說他是“福斯特的至友”，同為“至友”自然也成為朋友了，想必韓普森也是“布魯姆斯伯里”成員之一，因為他的第一部作品《灰狗車站的周六夜晚》（SaturdayNightattheGreyhound）就是在伍爾夫夫婦提攜下出版的，并且頗受好評。

近讀劉錚先生的《西書東藏：中國文化名家的外文藏書》，講述了37位中國現(xiàn)代文化名家的西書收藏故事，這些名家的部分藏書歷經(jīng)百年遞傳，成為作者劉錚的收藏，這些書重新找到了歸宿，也在劉錚心中激起了奇特的激情，進而有了一篇又一篇西書東藏故事。此文僅摘錄王云五、張世祿和蕭乾三位的藏書遞傳故事，還有周作人、周越然、梅貽琦、毛子水、梁漱溟、張申府、洪業(yè)、吳宓、徐志摩、向達、葉靈鳳、施蟄存、錢鐘書、趙蘿蕤、周一良、夏志清等34位名家的外文藏書故事，各有其激情和動情之處。

藏書無界，西書東藏或是東書西藏，都是人類閱讀史的自然流動。一本書只要出版，就會在閱讀世界中流動，只要被閱讀，就有可能留下痕跡，不管是題跋、簽名、印鑒、批校等等，哪怕沒有留下任何印記，在時光流逝中，那變黃的書頁也帶有過去那個時代的氣息。《西書東藏》中的藏書故事，生動地捕捉了藏書和閱讀活動中的細節(jié)與趣味，東西方文化流動中產(chǎn)生的審美與激情，套用韓普森評價蕭乾作品的那句“凡關(guān)心東西文化交往的人都應一讀此書”來評價這本《西書東藏》也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