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熱忱的耗盡
進入這家客棧時,已是凌晨3點,我只想找一張床,倒頭睡下。一路上,我很少坐飛機,它摧毀感受力,你不明所已,就被帶到了一個陌生之地,像是個沒頭沒腦的包裹。但從成都到麗江太遠了,旅行已經(jīng)進行了一個月,我的熱忱和好奇心被消耗殆盡,可沒興趣再花上將近一天的時間,從火車換成汽車,和一大堆包裹與陌生人擠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盯著車廂前頭掛著的那臺電視機—我從未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看了這么多的爛片,它的聲音還大得出奇,我們發(fā)現(xiàn)人們不恐懼噪音,卻恐懼安靜。乘務員擔心漫漫旅途讓人厭倦,總是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它從車頭穿越車廂里默默的人群,一直抵達車尾,我想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縱容頭腦中的胡思亂想,但這種期待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
伴隨著地域的不同,節(jié)目有所變化,從黑龍江到山西,二人轉(zhuǎn)的力量一直占據(jù)著主宰地位,我聽了那么多半色情的笑話,看了那么多雜耍式的表演,記住了那么多二人轉(zhuǎn)的明星,東北腔至少占據(jù)了流行文化的半壁江山。鐵嶺之于今日中國,有點兒像40年前利物浦之于英國,趙本山使用的是東北農(nóng)民土話,而披頭士則是利物浦的工人嗓音。到了陜西,香港槍戰(zhàn)片開始占據(jù)主流,在四川境內(nèi)的長途車上總是看見成龍,偶爾也有李連杰,這一部是《中華保鏢》,百無聊賴中,我對這部電影進行了文本分析。女主角鐘麗緹和身為保鏢的李連杰的關(guān)系,就像是香港與北京的關(guān)系,前者愛上了后者的強大,這是香港不變的情懷。當英國人統(tǒng)治時,香港自認是蘇絲黃,愛上了白人畫家;而在1997年之后,北京取代了倫敦,漂泊的酒吧女搖身變成了需要被保護的女富人……
我們選擇乘坐飛機從四川進入云南。
作為煩悶旅途調(diào)味劑的艷遇遲遲沒有發(fā)生,但根據(jù)抽樣調(diào)查,艷遇就像是英國人與天氣的關(guān)系,人人都在談論它,卻很少有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還猜這與中國社會普遍的不安全感有關(guān),當人和人之間充滿了不信任時,你怎么能指望陌生人之間迅速擁抱彼此。
當這種自發(fā)性的情感減弱,陌生人之間充滿了阻礙時,金錢開始成為催化劑。“進來唱歌嗎?”我想起了在大同的孩子氣式的“探險”。
我們的出租車剛停下來時,一個剃平頭的小伙子就把頭伸進來。這是一家大同市的娛樂中心,我們慕名而來,至少兩個本地出租車司機推薦我們來,因為“適合你們這些年輕人”,它是“最典型的大同景觀”……我和朋友對此充滿好奇,我們的青春期開始得太晚,超過了30歲卻仍令人憐憫地有著18歲的好奇心,我們?nèi)韵肓私飧鞣N各樣的生活,各種各樣的女人……這在今日社會看起來唾手可得,每個城市、每個小鎮(zhèn)都有那么多公然或半明半暗的色情場所,女人身體和飯桌、KTV、桑拿房一樣,是中國經(jīng)濟增長的潤滑劑,是社會壓力的排泄口,是改良熱情的麻醉劑,大多數(shù)人對此司空見慣,以至于不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我懷疑,很多生意人已經(jīng)不知道如果不帶著客戶去唱歌、去洗浴中心該怎么談生意,就像很多報紙編輯不知道在Google出現(xiàn)之前是怎樣找資料的……
這家娛樂中心擁有一個平庸不堪的名字“鑫鑫”,它那霓虹燈的招牌還有幾個熒光燈管壞掉了,所以“鑫鑫”這兩個字是不完整的,它本來應該有六個“金”字,卻少了一個半。門口有點奇特,要先爬上十幾個臺階,才進入正門,門口方方正正,格局像是老式的蘇式建筑,就像是機關(guān)大院的辦公樓,不知道它里面是否鋪著我喜歡的被漆成紅色的木地板。
我們試著像老江湖一樣,帶著有點厭倦的表情緩緩進門,仿佛我們早已歷經(jīng)滄桑,嘗遍山珍海味,熟知各種新奇事物……一旦進了門,我還是立刻就被震驚了。
不錯,樓內(nèi)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空間。一塊面積不大的門廳,它連著一條長廊,一個接一個的房間分隔了這長廊的空間。機關(guān)大院的辦公室、筒子樓、醫(yī)院、我那個時代的中學教室,都是這種格局。廳內(nèi)和長廊,還有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到處都是人。暴露著雙腿和肩膀的姑娘們坐在那里,她們在聊天、吃零食,或干脆表情呆滯地干坐著,她們坐的是那種低矮的小凳子,有點像一群候診的病人……還有一群油光滿面的男人,這群人打上了我們時代的烙印,他們喜歡穿一種有領(lǐng)的條紋T恤,腋下夾著黑色的小皮包,那里面是錢包、電話,他們的臉上有一種發(fā)暗的紅色、輕微的浮腫,那是夜生活與煙酒過度的表現(xiàn),他們的表情通常有點自滿和乖戾,但我知道如果遇到更有權(quán)力和金錢的人時,他們就會轉(zhuǎn)化成過度的謙卑……就像“巴比特”是20世紀20年代美國商業(yè)社會的象征一樣,我剛才描述的這種人像是過去10年中國社會的縮影—他們是經(jīng)濟變革中的小有成就者,成功給他們帶來了小小的傲慢,也讓他們付出了過多的身體和內(nèi)心的代價……和巴比特一樣,他們被一種褊狹、自以為是的世界觀左右。
我們跟著這個小平頭上了二樓,這里有著與一樓同樣的景象。然后我們左拐,鉆進一間封閉的房間,木板將這個大房間分割成面積均等的兩個。我能記住的是帶著拙劣刺繡的沙發(fā),是暗淡的黃色,不知道它是曖昧的燈光所致,還是確實這么臟。那一排姑娘走進來時,我覺得有點眼花繚亂。那個身材修長、像香港TVB里的一位女演員的姑娘,真的只要50元就陪我做盡各種嘗試嗎?
我和同伴以社會考察的名義而來,實際上內(nèi)心都蠢蠢欲動,我們太虛偽了,太自以為是的矜持了,兩個姑娘坐在我們身旁,并隨時準備坐在我們的大腿上,我們卻縱容大好時光悄然逝去,倒是她們的直接弄得我們無所適從,她們需要盡快地開始,盡快地結(jié)束,效率和金錢緊密相聯(lián)。我相信,我們是她們最好、最莫名其妙的客人,足夠慷慨,卻什么也沒發(fā)生。
這些經(jīng)驗讓我心灰意冷,即使到了麗江—一座公認的艷遇之城,我都沒太多興趣。凌晨3點的小客棧,準備收容我的疲倦。但在走廊里的洗手池前,我看到了一條藍色牛仔短褲,下面是筆直、豐滿的雙腿。我的眼睛又干又澀,意志昏沉,卻對這一景象印象深刻,還有那頭長發(fā)。第二天我一覺醒來時,她又在洗臉,我略去我們對話的細節(jié),總之,她和我一起去吃早飯,去喝了一家接一家咖啡館的美式咖啡,她決定和我一起從麗江前往大理,最終抵達我這行程的終點—騰沖。她來自臺北,母親是外省人,外公是20世紀40年代上海的一位知名記者,他的父親則是土生的臺灣人。這是她第一次來大陸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她對這片遼闊土地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像這一代臺灣人一樣,對身份的認同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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