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
7月23日,杭州城站。
下午4點43分,趙立松在杭州結束了一次愉快的旅行,搭上了回福州的D3115次列車,同行的有他的岳父母、妻子、兒子、妻妹、外甥女。
一個多小時后,53歲的陳道弟與妻子溫愛萍、大女兒陳熙、小女兒陳碧以及陳熙3歲的兒子周辰特從紹興站登上了列車。28歲的陳碧有了7個月的身孕,此行是從紹興的婆家跟隨父母回溫州娘家待產(chǎn)。
到寧波時,上來的有金建飛一家三口,這是一個公務員家庭:金是溫州市瑞安縣的一名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而妻子陳躍則是瑞安公安局指紋對比中心的技術人員,他們有一個3歲兒子金凡博。小凡博精靈古怪,總是蹦蹦跳跳,一家人都叫他豆豆。
而在當天早上的7點50分,一列從北京南開往福州的D301次列車也準點開出。
這兩列列車上的許多乘客也許知道,剛剛運行的中國高鐵,在幾次異常的天氣中出現(xiàn)了一些故障。但他們絕不會想到,無重大安全事故運行1546天的中國動車組,在這一天的幾個小時后,會將他們中的一些人帶往死亡。
就在后面的七天里,一些人逝去,更多的人則留下了無盡慟傷。
7月23日 雷暴 驚天碰撞
長途跋涉的D301在浙江境內(nèi)被雷雨籠罩,到杭州南站時已經(jīng)晚點了半個小時,直到17點30分才重新上路。
20點12分許,列車臨時停在了永嘉站,同一線路上的D3115先行10多分鐘進站,停在D301一側。這是兩列列車當晚的第一次相遇。
但D3115并沒有在計劃的時間內(nèi)開動。新華社報道稱,D3115此時接到指令,雷雨天氣導致前方大面積停電。溫州市當日的氣象記錄顯示,當時降雨量達到每小時90毫米,從18點到21點的3個小時,溫州市市轄區(qū)共遭遇閃電615次。
3分鐘后,D3115開動。10分鐘后的20點25分許,D301也啟動,并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提速。快速運行幾分鐘后,D301次列車開始廣播:“溫州南站快要到了,請旅客收拾好行李,做好下車準備……”“話音剛落,就感到‘砰砰’兩聲撞擊,車廂突然停電,我被甩到了地上,”一位網(wǎng)友“羊圈圈羊”后來回憶道,“到處都是玻璃碎掉的聲音和小孩子的哭聲。”
D301撞上了前面的D3115。
事故目擊者、從外地來到雙岙村打工的范華杰,當時離事故現(xiàn)場僅百米余。小范當時正在廠房宿舍的窗口,因為停電無聊,只好看外面的雷雨。他很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發(fā)現(xiàn)一列列車在高架上開得非常慢,并且在減速。“大約兩三分鐘后,我看到后面又來了一列車,車速很快。后車車頭插入前車的尾部,都翹起來了,一會兒就(從橋上)掉下去了。”范華杰說。
范華杰趕緊招呼工友,工友讓他電話報警。范連打了幾次110都撥不進去,隨后他干脆和伙伴一起沖出去救人,村民們滿耳都是呼喊、敲擊窗戶的聲音,他們趕緊撿來石塊,砸開玻璃。
一些乘客從碎裂的窗戶中艱難爬出,范華杰和村民們一起將他們從廂體碎片抬出,很多輕傷的旅客,出來后又返回車廂,去救其他傷者。救人者和自救者組成了一條長龍。“不記得救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淌的是血還是汗。”范華杰說。
約10多分鐘后,消防官兵和武警趕到現(xiàn)場展開救援,拉起了封鎖線,并將村民們疏散。
7月24日 雨 有奇跡的日子
躺在D3115第16號車廂內(nèi)的陳道弟自己爬出車廂,而后被救援人員送往醫(yī)院。他的女婿也就是陳碧的丈夫——楊峰在得知消息后,穿著睡衣就從紹興驅車趕往溫州。4個多小時后,楊峰趕到事故現(xiàn)場。他在大雨中撥開人群,進到地面的車廂尋找親人,沒有收獲。
楊峰耗盡力氣爬上鐵路高架橋,此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封鎖,他突破阻礙來到D3115的第16號車廂,用力砸破好幾塊車窗玻璃,喊著妻子陳碧的名字。他陸續(xù)找到了自己身懷7個月身孕妻子的手表、婚戒,但直到第二天中午的11個小時中,他依然沒有找到一名親人。
不過,那時搜救似乎已經(jīng)結束了。據(jù)央視24日凌晨報道,“3點40分,鐵道部部長盛光祖到達這里,聽取了當?shù)叵馈⑽渚俦F(xiàn)場情況的描述,做了最新布置——要以最快的時間、最快的速度將現(xiàn)場清理完畢,盡快完成通車。”
這天上午,數(shù)臺挖掘機在現(xiàn)場橋墩下挖了數(shù)個大坑,D301的車頭被掩埋起來。這一舉動讓現(xiàn)場的所有群眾都目瞪口呆。“這么快就開始埋了,證據(jù)和遺物被毀了怎么辦,如果還有人活著怎么辦?”
隨后,有兩輛巨型吊車開到剛被車廂騰出來的位置,嘗試將高架橋上的車廂卸下來。大量的中鐵工人,則在搶修鐵道和線路。
這天上午,鐵道部通過官網(wǎng)和媒體高調宣稱,力爭在當天18時恢復通車條件。這個計劃中的搶修速度,與上次膠濟鐵路事故22個小時恢復通車基本一致。
不過,計劃被延后了。被壓在前車車尾下的D3115第16節(jié)車廂遺體尋找工作中,17點20分,人們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仍然活著。
這時,離事故發(fā)生已經(jīng)21個小時了,這名事后被確認叫項煒伊的小女孩被迅速送往醫(yī)院。搜救行動延長了鐵道部計劃的恢復通車時間,同時突下的雷雨,更是令通車時間延至第二天。
就在這一天,國務院專門成立了“7·23”事故調查組。當天白天,調查組并沒有給予任何結論,有媒體援引官員的說法,雷暴天氣引發(fā)災難。
經(jīng)過漫長的26個小時后,人們終于在24日22點40分許等來了事故的首場發(fā)布會。遲到半小時后,發(fā)布會主角——鐵道部新聞發(fā)言人王勇平憂心忡忡、禮數(shù)周全地走到主席臺前。
針對目前官方對事故乘客的信息發(fā)布不完整,事故次日即掩埋車頭,有媒體質問王勇平。王勇平回應稱,“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等到這些工作都做到位的時候,我們會公布每一個死者的名單。”而對掩埋車頭,王勇平的解釋是,為了平整土地便于救援,“至于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王勇平在這場發(fā)布會上還說,小女孩項煒伊活了下來,“這是一個奇跡。事實就是這樣,它確實發(fā)生了。”
現(xiàn)場噓聲四起。
7月25日至7月26日 晴 慟怒
王勇平在24日夜間那場發(fā)布會上說,小女孩項煒伊活了下來,“這是一個奇跡。事實就是這樣,它確實發(fā)生了。”
這個說法不僅在現(xiàn)場記者和社會輿論中,被嗤之以鼻,在一些死難者家屬中更引起了強烈的慟怒。
25日中午的溫州市殯儀館,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去5個親人的楊峰面對媒體幾乎聲淚俱下,“為什么30個小時過去了,你政府才告訴我他們死了,昨天傍晚我妻子的車廂還拿出來一個活著的孩子,他們之前在干什么?”
與項煒伊同在一節(jié)車廂的3歲小男孩金凡博,幾乎在前者被救出的同一時間,被抬出D3115的第16節(jié)車廂,但那時候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和他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是他父親金建飛的尸體。據(jù)悉,在十幾個小時前,他母親陳躍的尸體,因為事發(fā)時被拋出車廂外,先一步被確認身份。“我們到殯儀館,大人的傷口很明顯,但是小孩,除了鼻子上有一點擦破,根本上沒有傷痕。營救人員說,事發(fā)時他爸爸摟著,到殯儀館才分開,跟睡著了一樣。那個小女孩都能救出來,如果早一點,我們家(小孩)一定也能救活。”金凡博的親屬說。
26日凌晨1點,“7·23”動車追尾事故達成首個死亡賠償協(xié)議,金額為50萬元。首達賠償協(xié)議的遇難者叫林焱,男,29歲,父親早亡,家中只有母親,其家屬已簽訂協(xié)議。
據(jù)新華網(wǎng)報道稱,對于賠償方案,此次事故每位死亡旅客的賠償金將依據(jù)國務院《鐵路交通事故應急救援和調查處理條例》和《鐵路旅客意外傷害強制保險條例》的規(guī)定,并根據(jù)實際情況,本著以人為本原則和人道主義精神,由事故賠償金、一次性專項幫扶款以及愛心捐助款構成,總計人民幣50萬元。
這個消息最先公布在當?shù)氐囊环萃韴笊稀M瑫r,一些傳聞稱,鐵道部放出消息,早簽約有獎勵。“我沒有親耳聽到有政府的人跟我們提到這個,如果是真的,這個做法簡直是沒有良知!”金凡博的一位親屬說。
7月27日 多云 談判
這天早上,金凡博的長輩們終于等到了自稱鐵道部的三個人。
金凡博的爺爺奶奶自從得知噩耗后,幾乎再也下不了床,幾日來以淚洗面。孩子的舅爺爺向鐵道部官員提出了幾個問題:“為什么搜救時間這么短就結束了,誰下的令?事故真相是什么,如果是雷擊就可以把我們動車組擊壞,之前之后,天不會打雷嗎?為什么你還要繼續(xù)通車?”“來了人,解答不了問題,感覺就是拖延時間,這樣的做法是不得人心、不負責任的!”金家一位老者情緒激動地說,“這么處理,人怎么走得安寧?現(xiàn)在死者家屬對抗情緒也越來越大,這不是別人造成的,是你鐵道部的工作態(tài)度、工作方法造成的!現(xiàn)在就在談賠償?shù)氖虑椋l來賠償呢?責任都沒搞清楚,怎么來談賠償?”
16車廂另一位死難者趙杭征的妻子王慧說:“此前根本沒有人來找過我,直到今天,上海鐵路局部門的一個黨委書記才找到我,我問他一個問題,為什么這個車廂最后才有人救?他答不出來。誰能告訴我什么原因?我就要一個真相!不然我怎么跟我死去的老公交代,怎么回去跟我女兒交代?”王慧說。
這一天接近中午時分,王慧跟福建老鄉(xiāng)們,一起來到了溫州南站,還是希望向鐵道部討要一個說法,他們有四個訴求——要原因真相;鐵道部大領導與他們見面;解決老小安撫問題;按地方風俗入土歸安。
首輪談判,寧波段的段長和溫州南站站長出面談判,但很快就因為兩人不能給予上述答復而失敗。13點47分,鐵道部上海局副書記再次出面與8名家屬代表閉門談判,仍未果。
民間盛傳的是,死亡人數(shù)根本不止40名。一位常常乘坐D3115次列車的溫州市民說,“這趟列車從杭州出發(fā),每到周末幾乎都爆滿,僅最后一節(jié)車廂100多人,被100多公里的后車火車頭撞得殘破不堪。”
但官方并沒有給出解釋。首先,鐵道部至今都沒有公布兩列動車的乘客名單,其次,在死傷者之外,到底有多少乘客無恙,也沒有提及。另外,公布的40人死亡名單,也是通過已經(jīng)找到的尸體確定,官方也未曾提及有失蹤人員名單。
這樣的信息缺失令很多人難以理解。一位從上海趕來的張先生,專程來到溫州,他到殯儀館、醫(yī)院尋找自己的弟弟。張并不確定自己的弟弟是不是在事故列車上,“只知道他當晚是乘動車往溫州方向。”但事發(fā)至今,張先生始終沒有聯(lián)系上弟弟,他找到鐵路部門,后者未能給出答復。“不是實名制嗎,我想不通為什么至今提供不了兩列車上的乘客信息。”至發(fā)稿前止,張先生仍不得其弟弟的下落。
7月28日 晴 溫家寶:我來晚了
這一天清晨,政府新聞辦人士通知部分記者,上午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將抵達溫州,并會在事故現(xiàn)場開媒體見面會。10點多,這些記者被送往18號橋墩等候。
在記者被工作人員安排等候的時間里,溫家寶實際上還在傷病員家屬的面前,楊峰有機會碰到了總理,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請求,并得到回復。
上午的溫州市市政府廣場,部分遇難者家屬得知溫家寶到了,他們拉起黑色的條幅,上書“請黨和政府為我們做主,求溫家寶為死難者討回公道。”一位死者的母親悲慟欲絕,他的妻子捧著丈夫的遺像淚流滿面。
兩個小時后,溫家寶出現(xiàn)在事故現(xiàn)場,敬獻鮮花并三鞠躬,表達對遇難者的哀悼。
溫家寶表示,這段時間他病了,11天在病床上,直至今日醫(yī)生才勉強允許出行。這就是為什么這次事故發(fā)生第6天他才來。
他還說,在事故發(fā)生以后,胡錦濤主席當即指示要把搶救人放在第一位,我得到這個消息立即給鐵道部負責人打電話,他可以證實我只說了兩個字,就是救人。
“我們的調查處理一定要對人民負責,無論是機械設備問題,還是管理問題,以及生產(chǎn)廠家制造問題,我們都要一追到底。如果在查案過程中,背后隱藏著腐敗問題,我們也將依法處理,毫不手軟。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長眠在地下的死者。”
第二天是遇難者“頭七”的日子。清晨,遇難者親屬和部分當?shù)孛癖娫谑鹿尸F(xiàn)場,擺滿了鮮花以表達哀悼之情,一些人在列車追尾的橋梁上寫詩悼念。其中一首這樣寫道——短松崗前動車墜,長橋地下命殘摧,百畝綠荷且憔悴,橋上動車又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