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雄/文 這是一種讓我常有生理反感的批評方式,它在歐美世界幾乎杳無影蹤,在吾國文苑卻層出不窮。
批評之道與俠客之道相通,推崇單打獨斗。“人多力量大”、“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之類格言,無法指導(dǎo)文人寫作。人類史上幾乎所有杰作,署名都是一個人,而那些署上倆名字的,往往意味著過程中出現(xiàn)了讓人遺憾的事,比如曹雪芹和高鶚。
所謂合影式批評,我指一種不恰當(dāng)?shù)陌峋缺C髅魇莾扇酥g一對一的批評,批評者卻想方設(shè)法、拐彎抹角地試圖表明:不是我一個人在批評你,而是——比方說——魯迅先生和我一起在痛斥你;你的文章豈只惹惱了我,還冒犯了神明在上的魯迅。站在被批評者角度,一股莫名冤屈就可能驟然襲來,因為,他憑什么斷定,魯迅先生一定站在他一邊?就這點三腳貓功夫,還想請動魯迅老爺子為你助陣?而站在批評者角度,他明擺著試圖制造一個價廉物美的戰(zhàn)果:自己正與魯迅先生比肩而立,像一對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共同面對著令他們或憤慨或失望的丑惡現(xiàn)象。至于我,一個旁觀者,只是發(fā)現(xiàn)這位批評者試圖與魯迅先生進行一次跨時空的合影,以便嫁接出一張我們在中國不少公園里都見過的雕塑,好像恩格斯和馬克思站在一起,共同指點著人類江山。——這當(dāng)兒,我的禮貌心只要松弛一寸,即可能在嘴角上撇出些許鄙夷。
批評,也就是用自以為正確的觀點,去評價自以為高明或錯誤的觀點。這還不夠,為達此目的,作者還得借助盡可能正確的方式。幾乎所有在我眼里屬于“左道”的批評,都不會在“自以為正確”上出現(xiàn)動搖,不,他們永遠自以為正確,他們?nèi)鄙俚模耸呛葱l(wèi)正確的能力,唯其如此,才頻頻借助各類旁門左道,以求一逞。結(jié)果,他們得到的,往往是一種懦弱的正確。再沒有一種正確,比“合影式批評”更為懦弱了。
針對一個觀點或現(xiàn)象,作者不是據(jù)實批評,據(jù)理駁斥,而是用一種借力打力法,通過把對方歸類成某種已被前賢批駁過的東西,從中漁利。該漁利還兼一舉兩得之效:既省去了相對復(fù)雜的說明舉證,又能讓對方遭到重創(chuàng)。試想,一旦你把某種觀點或某類人物說成魯迅早已痛搗過的對象,那原本專屬魯迅一人的深刻和雄辯,便像一種高人法力那樣注入了批評者的文本,令這種批評頓現(xiàn)旱地拔蔥之勢,而魯迅為人公認的能耐,也好像免去了作者的舉證之勞。似乎,你若要與作者論理,就得先去與魯迅過招。對于批評者來說,他等于獵獲了一個不屬于他的優(yōu)勢,至于那位可憐的被批評者,卻可能未戰(zhàn)先怯,為自己平白無故地惹上了魯迅大人,大感冤枉。早年看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記住了一句臺詞:“她(指女特務(wù)假古蘭丹姆)的眼睛后面好像還有一雙眼睛。”這也正是合影式批評的左道之處:它迫使被批評者面對另一雙額外的眼睛,該眼睛的能量,差不多是鬼見愁的。所以,當(dāng)我見到一些批評者動輒就說某人屬于魯迅筆下的“二花臉”、“幫閑”,我在情緒最平靜的時候,也會感嘆一聲:真沒勁。
對于一心想把別人的觀點當(dāng)成指路明燈的人,如果只是寫寫日記,在斗室里培養(yǎng)一縷“浩然之氣”,我斷然不敢存絲毫非議。一旦他越過此限,試圖把前賢語錄當(dāng)成“風(fēng)月寶鑒”來耍弄,以期讓對方現(xiàn)出某種過于不堪的原形,就不僅低劣,還跡近“左道”了。我們知道早年的紅衛(wèi)兵小將,論戰(zhàn)時都喜歡先行搬出領(lǐng)袖語錄。這可以理解,既然他們除了震懾對方,還渴望打倒對方,最好再踏上一腳,讓對方永世不得翻身,如此兇險的居心,當(dāng)然需要如此辣手的手段來配套了,祭出照妖鏡戰(zhàn)術(shù),不為無故。而出現(xiàn)在媒體上的尋常批評,則不必出此下策。
合影式批評,也可能用于頌贊:作者以無所顧忌的姿態(tài)贊美一位公認的天才,該天才是如此偉大,以至可以承領(lǐng)任何肉麻的頌贊而全無愧色,結(jié)果,似乎作者用的諛詞越是肉麻,他越有希望證明自己配得上充當(dāng)該天才的知音。不過我還是覺得,這種方式還是單獨留給上帝吧,理由在于,他因此得出的結(jié)論,畢竟有“懦弱的正確”之嫌,而正確一旦顯得懦弱,就與“左道”夾纏不清了。
2008年3月27日
(《望文號脈》,作者周澤雄,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定價:3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