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貫穿中國現(xiàn)代與當代文學(xué),他的作品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tǒng),為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的語言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汪曾祺去世后,著作不斷再版,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讀者。新書《汪曾祺1000事》中包含1000多個《世說新語》式的小故事,以時間為主要線索,從1920年汪曾祺出生寫起,到1997年他去世止,選取其一生中具有史料價值和最能體現(xiàn)個人性格、文學(xué)師承、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事件,以簡潔、準確的語言加以描述。本書旁涉歷史、文學(xué)背景,既是一部體例特別的作家傳記,也是一部折射現(xiàn)當代文壇的微觀文學(xué)史。
《汪曾祺1000事》
楊早 徐強 李建新 著
河南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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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9月下旬,高郵縣人民政府向北京京劇團發(fā)出公函,正式邀請汪曾祺回鄉(xiāng)。時任縣委宣傳部干事的陸建華回憶:縣領(lǐng)導(dǎo)根本不知道《受戒》《大淖記事》這些小說,最后他們只好搬出了“《沙家浜》的作者”這個名頭,縣領(lǐng)導(dǎo)聽后神情驚訝,毫不猶豫地指示:“請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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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0日下午5點,汪曾祺從南京乘車抵高郵。這是1939年汪曾祺離開高郵后,42年來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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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辦公室負責(zé)接待,縣長出面宴請。家里辦了八桌酒席,親戚相聚。街坊也出來看“汪大爺”,81歲的唐四奶奶一把抓住汪曾祺的手:“你現(xiàn)在混得不丑哇!”汪曾祺回:“托您老的福!”滿街都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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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在高郵住了一個多月。每日看資料,散步,訪舊,為人題詩寫字。很多人稱他“汪老”,他不習(xí)慣,數(shù)次說道:“才六十歲,怎么就稱老、稱老作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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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在家宴時碰到一位以前在草巷口開米廠的親戚。他跟這位米廠老板聊得挺熱乎,什么老桂、頭糙、二糙、高尖,什么老式作坊用石碾子碾米,新式米廠用機器軋米,米廠和米店的關(guān)系。旁邊的小輩親戚直納悶:大舅怎么對這些陳年往事那么感興趣?后來《八千歲》發(fā)表出來才知道,這是汪曾祺在有意識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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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1月16日,汪曾祺應(yīng)湖南人民出版社之邀,往長沙、湘西半月行,同行者有蔣和森、柳鳴九、諶容等。在長沙見到作家陳國凱,汪曾祺哈哈一笑:“陳國凱,想不到你是這個鬼樣子。”他以為陳國凱長得高大,沒想到骨瘦如柴。陳國凱反唇相譏:“老兄,我也想不到你是這個鬼樣子……看你的文章,以為你長得清秀。原來像個酒肉和尚。”大家哈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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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4月18日,汪曾祺參加了莫言新作《透明的紅蘿卜》研討會。會議在北京華僑大廈舉行,由《中國作家》主編馮牧主持,參加者有史鐵生、李陀、雷達、曾鎮(zhèn)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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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者許子?xùn)|也在《透明的紅蘿卜》研討會現(xiàn)場,他對汪曾祺的發(fā)言印象最深。莫言這篇小說里有一個核心情節(jié):石匠和鐵匠都喜歡菊子,鐵匠老是欺負小黑孩,石匠對小黑孩很好,最后鐵匠和石匠打起來了,小黑孩居然下狠招去幫助對他不好的鐵匠,害得石匠受傷瞎了眼睛。汪曾祺先問大家:你們覺得他為什么要這樣寫?接著又解釋說:這個小男孩暗戀菊子,雖然一個男的對他不好,可是他更恨對菊子好的男人,他寫了一個弗洛伊德的潛意識。莫言在旁邊不說話。許子?xùn)|說:“我估計莫言是第一次聽到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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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11月27日,汪曾祺與夫人施松卿去看望沈從文,在沈家遇見云南作家彭荊風(fēng)與女兒彭鴿子。汪曾祺用昆明話和彭鴿子聊天,和她談昆明的小吃,炒餌塊、小鍋米線、汽鍋雞……彭鴿子回憶說:“他在昆明生活多年,雖然聽得懂昆明話,想說好方言就不大容易,語音很難說準,說得怪聲怪氣,逗得我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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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江筆會期間,汪曾祺與柯藍、公木、西彤、柳嘉、賈平凹諸作家同游桂林,并向當?shù)匚膶W(xué)愛好者講授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汪曾祺送了賈平凹“鬼才”之稱,還專門解釋:鬼才者,非凡才能之人也。賈平凹作詩回贈,稱“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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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11月29日,國際寫作計劃舉行歡送會。12月17日,汪曾祺返抵香港,適逢王安憶等人在港。王安憶回想道:“他是從美國聶華苓的‘國際寫作計劃’過來,乘游艇,我們一幫年輕人和他打打鬧鬧的,然后我們就問他寫不寫長篇,他說我不寫長篇,從來不寫長篇,好像對于長篇是鄙夷的態(tài)度。我們就問他你為什么不寫,他不說,后來他說了,他就說短篇最好,短篇就是把你必要說的話說出來,長篇是把你不必要說的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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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3月,汪曾祺離休。領(lǐng)到離休證后,汪曾祺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局級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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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9月,汪曾祺接受李輝采訪,談沈從文。最后談到沈從文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汪曾祺只反問了一句:“除了魯迅,還有誰的文學(xué)成就比他更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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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月4日,臺灣作家三毛棄世。《橋》雜志中文版記者黃燎原就此采訪汪曾祺。汪曾祺表示,與因哲學(xué)上遇阻而自殺的作家不同,三毛的自殺是性格使然,“她活得一點也不累,只是想這么做,就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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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9月11日,中秋節(jié),戲劇、電影評論家舒非拜訪汪曾祺。兩人談到汪曾祺近來在中國大陸、臺灣所出的作品集,涉及簡化漢字和電腦輸入出現(xiàn)的問題,施松卿說:有一次,汪曾祺收到一份稿費通知單,竟將“汪曾祺”打成了“汪獸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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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1月,汪曾祺在北京大學(xué)作題為“散談人生”的文學(xué)講座。汪曾祺手提棕色文件夾,走上講臺后先燃著一支煙,然后聲明:“我可不會講課,不要看我拿著個小文件夾像模像樣的,其實,里面裝的全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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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汪曾祺的專題討論。與會者呂正惠做了題為“人情與境界的追求者——汪曾祺”的主題發(fā)言,稱汪曾祺為“中國最早試用意識流的作家”“活在現(xiàn)代的、軟心腸的、古代中國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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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都以為《受戒》《大淖記事》是汪曾祺的代表作,不過在1994年8月的一篇文章中,汪曾祺明確地說,他本人最喜歡的小說是《職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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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冬,汪曾祺的夫人施松卿突患腦梗,起夜時因大腦缺血昏迷,摔倒在地。汪曾祺用了兩個小時才把夫人拉到床上,等待天亮,入院治療。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夫人終于在春節(jié)前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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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春,施松卿再次發(fā)病,從此臥床,生活不能自理。汪曾祺逝世的次年,夫人也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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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5月11日,昆明時期的朋友、法國文學(xué)專家、南京大學(xué)教授徐知免借赴京開會之機來訪。徐知免記下當時的印象,“他的容貌、形象和年輕時并沒有多少變化,仍然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只是額頭上的溝紋是那么深,臉色那么焦黑,而且身軀也似乎有點駝。我覺得老是老了,大家都老了,但看來他精神還可以”。兩人長談,話題廣泛。這是汪曾祺最后一次有記載的文學(xué)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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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5月11日,汪曾祺吃炸醬面時,被菜碼小蘿卜劃破了食管血管瘤。夜10時許,食管出血,保姆小陳敲門向鄰居詹國樞、楊喬夫婦求助。鄰居撥打120叫來救護車,將其急送北京友誼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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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13日,汪曾祺食管仍出血,14日才基本控制。此時的汪曾祺還同醫(yī)務(wù)人員開玩笑:“我還有許多東西要寫,我也得把你們寫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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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5月16日上午,汪曾祺求醫(yī)生“開恩”允許自己喝茶水,醫(yī)生勉強同意以水沾唇。女兒汪朝回家取茶葉時,一代文人汪曾祺猝然離世。
(本文摘選自《汪曾祺1000事》,標題為編者所加)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楊早 徐強 李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