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漠河北極村,與幾個朋友相聚于茶館,聽當(dāng)?shù)厝顺瑁氖恰陡吒叩呐d安嶺》。我心想,與我老家的山相比,興安嶺幾乎是躺著的,只見起伏,不見聳峙,更不見孤峰聳峙,因此,興安嶺的美不在高,而在遼闊。
早在八年前,我就應(yīng)《中國國家地理》的約請,書寫中國地形第三級階梯從北到南的秋天。剛到漠河,便覺察到地域的遼闊帶來了修辭的“遼闊”。他們把某塊空地或田地,哪怕只是一小塊,都稱為“大地”。“他上大地去了”,是說他到田里去了。當(dāng)我在北極村的一家民宿,聽當(dāng)?shù)厝诉@樣談起剛收割了莊稼的田地時,感到異常震驚,仿佛心中照進(jìn)了一束光,豁然開朗——世間的每一片土地,因為對種子的接納、對萬物的滋養(yǎng),所以都能擔(dān)當(dāng)起“大地”這一神圣的稱謂,何況是在綿延千余公里的大興安嶺。
大興安嶺的遼闊是林木成就的,那些站定的生命,只需一方土,就能爭高直指。上次帶著任務(wù),從漠河直下廣州,路線漫長,行程倉促,對這片廣袤的森林始終是陌生的。這次和幾個朋友再次前來,感觸深了許多,對那種單純而專注的生命充滿敬意。汽車在林間行駛,透過車窗,只見落葉松和樟子松筑成綠墻,白樺樹宛如從綠墻上流下的白色液體。某些白樺彎曲了,想必是被風(fēng)吹的,彎曲得俯身于地,破裂的地方發(fā)黑,但依舊頑強地活著。
要走進(jìn)一片森林的內(nèi)心,最好的方式,是仔細(xì)觀察一棵棵樹。所謂“仔細(xì)”,其實只需要“看見”。“看”是一個詞,“看見”是另一個詞——把看的對象放到心里。哪怕它很不起眼,可是當(dāng)你看見它,它就變得高大起來,它生命的光華就展現(xiàn)出來,照耀著你。人的一生,即使是旅行家,能去的地方也有限,所以每到一地,我都倍感珍惜。我能做的,或許只是“看見”,而后“記住”,記住某座橋梁、某塊石頭、某片莊稼……到了大興安嶺,就是要記住那一棵棵樹——它們的名字、大小、樣貌、色彩。
我的老家也有森林,但都是碎片化的,要么被山石割開,要么被深谷切斷,像大興安嶺這般林木如海,實在令我震撼。可它并不打算震撼你,它只是本真地存在著,盡管遼闊無邊,卻不張揚,很有節(jié)制地起伏著,思想者一般靜穆著,在節(jié)制和靜穆當(dāng)中,孕育萬千生靈,并以此闡釋“遼闊”的內(nèi)涵。或許,深刻容易,遼闊很難,深刻不一定遼闊,遼闊卻必定深刻——這是大興安嶺給予我的啟示。
從漠河縣城到北極村,八十多公里的路程,路很好走,但因我們走走停停,車行了將近四個鐘頭。每一處都是風(fēng)景,用手機隨意拍下,便是一張可用作電腦桌面的照片。林子里沒有風(fēng),鳥兒們也正歇息,卻有一種神秘莫測的聲響在林間流淌。那是森林的呼吸,舒緩,安詳,恬靜。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沒有了邊界感:經(jīng)驗的邊界、想象的邊界、修辭的邊界、認(rèn)識的邊界……當(dāng)然,地域不是沒有邊界的。一路前行,越靠近北極村,就越靠近中國的邊界。事實上,俄羅斯的狍子,常會來到中國,中國的狍子,也會去往俄羅斯。這是當(dāng)?shù)厝顺R姷木跋蟆N乙恢闭J(rèn)為,邊界以及邊界感,是好東西,它們讓人們對事物有了更加明晰的認(rèn)識。而國家、自然也需要邊界。可如果立在邊界上的,是如大興安嶺一般的綠色屏障,那么邊界的意義,就不是阻隔,而是溝通。
作為中國的主要林區(qū),在初中地理課上,我就知道了大興安嶺。然而真正把它記在心里,是1987年的夏天。這年的5月6日,大興安嶺發(fā)生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yán)重的一次森林火災(zāi)。遠(yuǎn)在山城念書的我和同學(xué)們,天天收聽新聞,天天為這事揪心。將近四十年過去了,這個初秋的夜晚,我和幾個朋友相聚于北極村的一家茶館,其中的老鄭,當(dāng)年就是一名奔赴大興安嶺救火的解放軍戰(zhàn)士。旁邊有三位當(dāng)?shù)氐呐樱牭轿覀冋劶斑@段往事,竟齊刷刷地起立,過來向老鄭鞠躬、敬茶。1987年,她們有的才兩三歲,有的還沒出生。此情此景,令人動容。深沉的感恩,緣于深沉的愛,她們愛這片土地,也正因此,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其中一個女子的爺爺是護(hù)林員,幾十年來每天翻山越嶺,要走幾十公里的路,夏天忍受蚊蟲叮咬,冬天忍受零下40攝氏度的極寒,但他從不懈怠。而從前,他是一名伐木工人。人與自然,成了真正的生命共同體。
浴火重生的大興安嶺始終在變化,休說四十年,就是與八年前相比,也大不相同。記得上一次來,我住的民宿一天的房費只要幾十塊錢,卻仍有許多房間空著。而今的北極村,一家家民宿無不干凈、整潔、敞亮,一房難求。有一天在漠河縣城吃午飯,竟碰到我的兩位四川老鄉(xiāng)。那是一對年逾七旬的夫妻,說把兒孫安頓好了,想看看大好河山,第一站,就到祖國的北疆來了。除了眾多旅行者,還有來自各地的攝影家。旅行者用腳步延伸視野,攝影家用鏡頭講述故事——這是時光的故事、森林的故事,更是人的故事。
東北是個令人心生敬意的地方:為反對侵略打響雅克薩之戰(zhàn)、李金鏞開礦安邊、東北抗日聯(lián)軍英勇抗敵、重工業(yè)對共和國作出巨大貢獻(xiàn)……每宗歷史事件,都?xì)鈩莅蹴纭㈨斕炝⒌亍=陙恚笈d安嶺又全面停止了天然林商業(yè)性采伐,陣痛之后成功轉(zhuǎn)型,建立起嚴(yán)密的生態(tài)保護(hù)網(wǎng),綠色成了這里鮮明的底色,綠水青山成了金山銀山,吸引著八方來客。而今,無論是林區(qū),還是城鎮(zhèn)、鄉(xiāng)村,處處都煥發(fā)著蓬勃生機。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用他們的堅毅、勤勞和智慧,繪就了一幅遼闊而壯美的畫卷。
每個人認(rèn)識祖國的遼闊土地,都始于自己出生的地方,始于自己揮灑汗水和熱血的地方。因此,每一寸土地都是大地,每一寸土地都令人想到祖國。也就是說,每個具體而細(xì)微的事物,包括一株草、一棵樹、一條溪流、一片海灘都會讓我們深刻地理解“祖國”和“大地”的概念。面對無邊無際的大興安嶺和熱情善良的當(dāng)?shù)厝耍彝蝗幌氲搅税嗟脑娋洌骸盀槭裁次业难劾锍:瑴I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似乎明白了,大興安嶺地區(qū)何以能夠浴火重生,也理解了為什么是“高高”的興安嶺。
高高的興安嶺,那高,是情感的飽滿,是精神的偉岸。
文章來源:光明網(wǎng)
作者:羅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