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一天,北京突然下了一場雨。雨不大,天是灰蒙蒙的。大概下午4點過,雨停了,出門散步吧。
奧森離得不遠,是常去的地方。習慣從北門進,路上看到一大片的連翹。雨后人少,空氣還是濕漉漉的。有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湖面清撈垃圾,有兩只黑天鵝在悠游。紫花地丁最先吸引了我的目光,雨水掛在尚未完全綻放的榆葉梅上,二月蘭一小片一小片開著。
一陣風吹過,山花搖曳。突然想起了羅伯特·瓦爾澤,這個與穆齊爾、卡夫卡齊名的現(xiàn)代德語文學大師。1929年初,這位作家作為精神病患者被送入伯爾尼的瓦爾道療養(yǎng)院,1933年夏天,轉(zhuǎn)入黑里紹森林里的精神病院,封筆且愛上徒步,直至去世。
不到300頁、小開本的《與瓦爾澤一起散步》,是2023年春天始終陪伴著我的書。作者卡爾·澤利希,是瑞士編輯、作家,也是瓦爾澤的朋友及遺囑執(zhí)行人。這本書就記錄了1936年7月26日之后的20年間,兩人的數(shù)次散步與敞開心扉的對話。1956年圣誕節(jié),瓦爾澤倒在了散步途中的雪地里,先是被一只獵狗發(fā)覺,接著是附近的農(nóng)民,然后是整個世界。這本書的宣傳語寫得準確且精妙:用散步抵御人生的落寞,被埋沒天才的最后語錄。
我喜歡瓦爾澤表達出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觀念:“他寫的那些書,無非就像一個農(nóng)民播種,收割,嫁接,喂養(yǎng)家畜,清除廄肥,既是出于責任感,但也是為了糊口”“詩人的工作只有在自由中才能開花結(jié)果”“一切文字都必須無拘無束地從內(nèi)心生長出來”……
我喜歡他們每一次散步所遇到的風景:丘陵起伏的鄉(xiāng)間,樹林和草地組成一派靜謐的風光;如同綠色搖籃般依偎在山谷的村莊;穿過茂密的灌木叢,沿著越來越陡的斜坡向上攀爬,會遇到一大片深藍色的龍膽草和蜂黃色的報春花;經(jīng)過一片結(jié)冰的池塘,進入白雪皚皚的森林……
瓦爾澤是一個絕佳的散步同伴,他發(fā)自內(nèi)心熱愛自然,以及有著動人的熱情:他經(jīng)常駐足欣賞圓形山頂?shù)膵趁摹⒖蜅5陌蔡突罟?jié)天空的藍色、一片幽靜的風景或一塊綠褐色的林中空地;他會讓卡爾注意一片非常漂亮的草地、一列云彩或者一棟巴洛克式的宅邸;看到巖羚羊、鹿和狍子像童話里的人物一樣從濃霧中冒出來,他會喜形于色;寂靜的森林在召喚,他就像一只獵犬,在冷杉、山毛櫸和灌木叢間游蕩著;在一條散發(fā)著浪漫氣息的小溪前停下腳步,談論起托爾斯泰的《復活》……當然,他們還會尋覓餐廳,享受豐盛的早餐、午餐、晚餐,以及美酒和點心。
這是我所喜歡的作家。如果問我為何會想起他,又為何會喜歡他?作者寫過,這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像孩子一樣渴望一個安靜、純凈而充滿愛的世界。瓦爾澤說過,“安靜而謙遜地走自己的路,是一個人能夠指望的最可靠的幸福。”我記住了這句話。
四月清明假期,我與好友相約又去了奧森散步。之前的幾年間,我們偶爾見面。還記得2022年的夏日傍晚,我們走在鼓樓西大街,兩旁的國槐正處于花期,花朵細小而繁密。彼時,閑逛也算是一種奢侈,citywalk成為流行則是后來的事。
那天,盡管離夕陽西下還有些時候,看著濃蔭匝地、孩童奔跑,和好友說起這一年春日反復翻看的《沈從文的后半生》,說起那一刻的心境,說起書中那個印象深刻的場景,說起那看了好幾次的段落——
一天工作結(jié)束,已是暮色蒼茫。“關(guān)門時,照例還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這些人送走后,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景,百萬戶人家房屋櫛比,房屋下種種存在,種種發(fā)展與變化,聽到遠處無線電播送器的雜亂歌聲,和近在眼前太廟松柏林中一聲勾里格磔的黃鸝,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就此也學習一大課歷史,一個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時代中的歷史,很有意義。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那么就用這個學習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種理解。”
這是1951年沈從文寫的一封信里的幾句話。這簡單的幾句話,記述了他在歷史博物館陳列室作義務講解員時的一些情景,以及當時的心緒。《沈從文的后半生》一書作者張新穎教授寫道:他的心境,莽莽蒼蒼中,特別“明白”,或者也可以說,特別“不明白”。
《沈從文的后半生》封面繪圖是一葉小舟——艒艒船,那是沈從文的速寫。1957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上海的早晨,“時代的宏大潮流匯集和裹挾著人群轟轟隆隆而過——外白渡橋上正通過游行隊伍——這樣的時刻,沈從文的眼睛依然能偏離開去,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游離自在的生命存在”。張新穎教授說,不妨就把沈從文看作那個小小的艒艒船里的人,自顧自地撈著那小小的蝦子——“小蝦子”,就是他投注了生命熱情的歷史文物研究。
我告訴好友,聊起我們的境況,以及往何處去,那一刻的心境,大概就是莽莽蒼蒼,這其中摻雜著個人太多不明白、不理解,卻又明明有一道微光在遠處等待——可能是一個越來越少的“角落”。翻看那時的記錄,閱讀《沈從文的后半生》著實給了我諸多慰藉,沉靜下來專心做事,總能撈到自己的“小蝦子”吧。
瓦爾澤與沈從文不會相識,在我心中,他們都是有趣純真且有著自我準則的人。還有這個春天在重讀的契訶夫。他們都在安靜而謙遜地走自己的路。如果在散步途中相遇,那是一種幸運。
文章來源:中工網(wǎng)-工人日報
作者: 陳俊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