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伊春的清冷與落寞
旅行似乎從伊春才真正開始,在那里我碰到了孫鐵軍,我第一個深入交談的對象。伊春給我的印象是它的清冷和落寞。我抵達時是傍晚7點,步行街上人群稀稀落落,商店幾乎全部打烊了,在大部分城市,這正是最熱鬧的地點、最喧囂的時刻。在等待本地朋友時,我坐在一家蛋糕店門口發(fā)呆,它是整條街上最后一家小店,店門口的高音喇叭一直在循環(huán)播發(fā)同樣的短語:蛋糕麻花小甜餅……朗誦者的語速過快,甚至懶得有標(biāo)點符號。不知疲倦的重復(fù),是中國商業(yè)社會最重要的推銷手段,從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的廣告,到賣鞋和賣雜食的街頭小店,他們都篤信“三人成虎”的古老訓(xùn)諭。
步行街上有著一條又一條的跨街廣告,我眼前的那個來自“東方典當(dāng)行”,它引誘客戶的手段濃縮在對稱的順口溜里,“天天辛苦跑銀行,不如找我來幫忙”。那是個奇特的傍晚,對面的樓房墻面斑駁、墻皮脫落已久,天空逐漸變黑卻仍舊藍得透徹,不知為何盛夏的時節(jié),空氣卻飄蕩著一股冬日的蕭瑟與感傷。就在我吃到最后一根麻花時,步行街旁的大笨鐘開始報時了,出人意料的,報時的音樂是《東方紅》。一瞬間,我被帶回到了20年前。那時,我生活在一個集體主義氣息濃郁的軍隊大院中,清晨6點有起床號,傍晚是下班號,我們在食堂里喝黏稠的米湯、拼命地吞咽加多了食用堿而變黃的饅頭,大院里的人們來自五湖四海、操著不同口音,由一種外在與內(nèi)在的紀(jì)律性所維系。在黑龍江稍微待得長一點兒,我就體驗到這種大院氣息是多么濃郁。這里的很多城市不是自由生長出來的,而是移植來的。整整兩代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家庭背景、光榮與夢想、口音與口味,都被塞進了一個窄小的空間,為同一個目標(biāo)服務(wù)……
出生于1954年的孫鐵軍是那股潮流的產(chǎn)物。我看到他時,他正挑著一擔(dān)水從院子里出來,那連成一片的由木板、泥漿、磚頭搭建的建筑群分布在半山上,與山下的市區(qū)形成了對比,這算得上是貧民窟。孫鐵軍看起來40歲左右,消瘦的臉上流露著一股淡淡的憂傷。早晨9點的伊春,空氣清新,似乎可以蕩滌掉我肺中殘留的北京的所有廢氣。陽光則穿過輕輕的云層,暖洋洋地打在身上,皮膚干爽,甚至能感覺到毛孔的呼吸。伊春是小興安嶺的中心城市。它的木材和大慶的石油、鶴崗的石油、建三江的黑土地一樣,是火熱的新中國建設(shè)的象征,充滿著“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的豪情。它們也是黑龍江省給當(dāng)代中國留下的最深刻印記—它的豐沛資源是新中國建設(shè)的發(fā)動機。就像大慶產(chǎn)生了王進喜一樣,馬永順是伊春的象征。
孫鐵軍的父親曾在朝鮮作戰(zhàn),1958年分配到伊春市的百貨公司做業(yè)務(wù)員。這座城市也差不多在那一時刻建立起來,本城人自覺地將自己分成兩類:“林業(yè)的”和“商業(yè)的”。前者采伐樹木,后者則為這一群體提供服務(wù)。他們也經(jīng)常相互交織在一起。作為四兄妹的老大,孫鐵軍1969年成為了一名林業(yè)工人,在山中熟悉了透光、打帶、清林這些工序,每月掙33元錢,接著他成為一名卡車司機,開著解放牌汽車運送砍伐得整整齊齊的原木。1977年他結(jié)婚時,伊春迎來了最繁榮的年代。一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全國大大小小的政府、公司都派代表前來此地,都試圖獲得一批木材,中國正重新開啟經(jīng)濟建設(shè)的浪潮。“所有的人都有工作,外地人到處都是,什么人他們都求”,孫鐵軍的母親突然插進談話。這個神情淡定的老太太正在窗外抽煙,香煙夾在她左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姿態(tài)異常瀟灑。之前,她一直在向我抱怨作為軍屬的她,每個月只能領(lǐng)到100多元的補助,對于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的遺孀,這實在令人心寒。
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最寒冷的時刻來自于1993年。那時,林場的繁榮已經(jīng)逝去,因為長期沒有節(jié)制的砍伐,生長了數(shù)百年的森林開始蕭瑟,它需要休養(yǎng)生息了,我看到了那片生長了40年的杉樹,它們纖細得像個成年人的臂膀。國有企業(yè)的改革也開始了,孫鐵軍對此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這是全國性的潮流,不僅是他個人面臨這樣的變化。
結(jié)果仍令他吃驚。他一家四口,除去母親外,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和他自己都在林場的國營公司工作,分別屬于財務(wù)科和保衛(wèi)科。“我做好了家里有人下崗的準(zhǔn)備,”孫鐵軍回憶說,“卻沒想到三口人全部下崗了。”他的整個青春時代都奉獻于此,整整25年的工齡最終以18 000元錢作為了結(jié)他這些歲月的交代。這是個一刀切的數(shù)目,令孫鐵軍耿耿于懷的是,似乎他們這些工作將近30年的工人,和那些只有10年工齡的工人一樣,所得到的賠償沒太多區(qū)別,10年、20年的人生沒太多的價值。
那真是段難熬的日子。“工人就像籠子里的雞,放出來之后它還會圍著籠子轉(zhuǎn)。”孫鐵軍與其他下崗工人一樣,他們在國營的氣氛中成長,他們的家庭、愛情、事業(yè)、娛樂,都在一套模式中,而且他那時已人到中年,生命開始由強壯滑向衰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害怕”,我們見面時已是2007年8月,整整過去了15年,他似乎仍未完全從當(dāng)時的震蕩中走出來。一家四口的生活,他要自己交納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險金,更多的是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即將展開的新生活中做些什么,這里沒有他熟悉的路線圖。
他病倒了,一年后,才開始逐漸恢復(fù)。就像之前很多代的中國人一樣,當(dāng)他們面臨社會的震蕩時,親戚、朋友、同學(xué)所締結(jié)的網(wǎng)絡(luò)開始發(fā)揮作用。他先是在山東游蕩了9個月,依靠最初朋友的介紹,從一份工作換到另一份工作。新生活不安定,卻也讓他呼吸到從未有的自由空氣。
“我一口氣跑了很多省份,那些地方我從來都沒去過。”他的足跡從山東到了湖北,從四川到了新疆,從廣東到了福建,他又開始重操開車的老職業(yè),在葛洲壩開鏟土機,在攀枝花卸貨,在新疆參與修路。“哪里有活干,我就去哪里”,他說。
這期間,伊春的經(jīng)濟沒有起色,甚至更糟了。包圍在兩座小山之間的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不再有從前的繁華,50年前,退役的士兵、年輕人涌到這里創(chuàng)造一座新城;30年前,人們涌向這里,尋找木材與機會;而現(xiàn)在本地人則開始外遷,工人們的后代到外地尋找工作,而下崗的家庭經(jīng)常全家性地遷走……孫鐵軍的女兒在不再繁榮的零售業(yè)中尋找工作,她賣過鞋,如今為一家小店賣書包,每月600元的工資經(jīng)常成為家里的依靠,她的丈夫在大連工作,每年見面的機會不多,她6歲的女兒在屋里快樂地跑來跑去,一直想打斷我們和她外公之間的談話,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15年的時間里,孫鐵軍覺得自己衰老了。那些游歷令他大開眼界,卻沒帶來太多的經(jīng)濟回報,他在為每年要交納1 700元的社保基金費發(fā)愁,聽說它要漲到2 100元……他臉上的憂慮也和他的身體狀況相關(guān),他同時被胃炎、肝炎、膽囊炎所困,即使如此他仍要不時去開長途貨運,經(jīng)常連續(xù)很多天日夜兼程……
孫鐵軍的家里干凈、整潔,在不大的空間里一切都一絲不茍,顯示出他強烈的自尊。這自尊挽救了他,他知道自己那些下崗的同事中,很多人因為長期的積怨而一病不起,兩個月前,他又參加了其中一位的葬禮,那人不過50歲出頭。“死得都讓人心寒了”他說。掛在墻上的那把蝴蝶牌吉他,記載著他燦爛而浪漫的少年時代,他是個音樂愛好者,奢侈地?fù)碛羞@把三十幾元的樂器,向少男少女們彈奏《游擊隊之歌》……琴弦好久都沒被撥動了,以至于孫鐵軍已忘記了如何調(diào)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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