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辛波絲卡獲得諾貝爾獎文學(xué)獎
維斯瓦娃·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蘭詩人,同時也是位杰出的翻譯家。1996年,辛波絲卡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她是第五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波蘭裔作家。這位被譽為“詩歌界莫扎特”的詩人并不多產(chǎn),半個多世紀(jì)以來,大約只有200首詩在文學(xué)期刊和詩刊上發(fā)表,而她一生的詩歌總數(shù)也不過400首。但是,她的詩作“具有不同尋常和堅韌不拔的純潔性和力量”。
歷史上,波蘭這個中歐國家曾經(jīng)歷過三次亡國又三次復(fù)國,其宿命好像是一個在邊緣游蕩的“徘徊者”,總是要在夾縫中求生存。辛波絲卡經(jīng)歷過四個截然不同的波蘭,這樣的歷史令人無從逃避 : 戰(zhàn)亂中焦慮不安的波蘭,從歐洲地圖板塊上消失一個多世紀(jì)后,于1918年重新獲得獨立 ; 納粹占領(lǐng)下的波蘭,死亡集中營的威脅和之后政變發(fā)動的騷亂 ; 戰(zhàn)后在蘇聯(lián)統(tǒng)治下的波蘭 ; 最后是蘇聯(lián)解體后的波蘭。辛波絲卡也見證了她的祖國在兩個極權(quán)控制下的衰落——盡管這兩個政權(quán)都堅稱知識可以引導(dǎo)人們走向更好的未來。辛波絲卡曾是一名共產(chǎn)主義者,直到1966年徹底與黨決裂,也是在那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作為詩人的聲音。在絕對性的問題上,辛波絲卡一直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所以她才會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對復(fù)雜性和模糊不定的癡迷。就像她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演說《詩人與世界》中清晰的宣言:
“形形色色的虐待狂、專制者、狂熱分子和蠱惑家借助大肆宣揚的口號逐權(quán)奪力。他們也喜愛自己的工作,并以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狂熱履行自己的職責(zé)。是的,的確如此,然而,他們‘知道’一切。他們知道的東西足夠使他們一勞永逸。他們并不想了解其他事物,因為那或許會削弱他們的主張的說服力。然而,任何知識如果不能引發(fā)新的疑惑,就會迅速枯萎:它無法維持賴以成活所需的溫度。以古今歷史為鏡,此一情況發(fā)展至極端時,就會對社會產(chǎn)生致命的威脅。
因此,我才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句話。有限的語詞,卻具有堅實的翅膀。它拓展我們的生活,使之涵蓋我們內(nèi)在的心靈空間,也涵蓋我們渺小地球懸浮其間的廣袤宇宙。"
辛波絲卡對于“我不知道”的堅定信念貫穿于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她的每一首詩歌都可視為響應(yīng)"我不知道"這句話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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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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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可能》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
我偏愛狄更斯勝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
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不把一切
都?xì)w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yī)生聊些別的話題。
我偏愛線條細(xì)致的老式插畫。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
不特定紀(jì)念日。
我偏愛不向我做任何
承諾的道德家。
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
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愛被征服的國家勝過征服者。
我偏愛有些保留。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版。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我偏愛淡色的眼睛,因為我是黑眼珠。
我偏愛書桌的抽屜。
我偏愛許多此處未提及的事物
勝過許多我也沒有說到的事物。
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
勝過排列在阿拉伯?dāng)?shù)字后面的零。
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過星星的時間。
我偏愛敲擊木頭。
我偏愛不去問還要多久或什么時候。
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陳黎 張芬齡 譯
從歷史上三次被瓜分到令世界憤怒的卡廷慘案,生命的代價讓波蘭人學(xué)會了靜默思考。辛波絲卡不回避也不迷戀國家的苦難,表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洞察與警醒,她在詩作《饑餓營地》(hunger Camp Near Jaslo)中寫到 : “草地寂靜無聲,就像被收買的證人”。但相對于政治,辛波絲卡對個體命運、平凡世界更感興趣,她好奇那些“在一顆更狹小的恒星之下”——不僅僅是發(fā)生了什么,還有可能發(fā)生和幾乎沒有發(fā)生的事情。這份好奇和對新鮮事物的渴望,使她的思維活躍且敏捷:
"詩人,是探密者,是尋路者,是懷疑論者,是“不知道分子”,是向混沌世界提問的人。他們沒有任何頭銜,甚至連'教授'都不是......只要他們能夠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的挑戰(zhàn),他們的工作便是一趟永無終止的冒險。困難和挫敗絕對壓不扁他們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問會自他們解決過的問題中產(chǎn)生。不論靈感是什么,它衍生自接連不斷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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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已不再記得——
在某扇旋轉(zhuǎn)門里
在瞬間,他們曾看見彼此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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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鐘情》
他們兩人都深信
一種突然的激情使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
這樣的信念是美麗的,
但猶疑不定更為美麗。
如果從未相遇,他們確信,
他們之間將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然而,從街道、樓梯、走廊傳來的詞語在說著什么?
也許,他們已無數(shù)次擦身而過?
我想問一問他們
是否已不再記得——
在某扇旋轉(zhuǎn)門里
在瞬間,他們曾看見彼此的面容?
也許,在人群中,曾低聲說“對不起”?
在電話里,不經(jīng)意地說過“打錯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們已忘卻。
他們?nèi)绱梭@異,多年來,
機遇一直
擺弄著他們。
機遇還沒有準(zhǔn)備好
去成為他們的命運,
它將他們推近,又驅(qū)使他們分離,
它擋住他們的去路,
隨后又閃到一邊,
屏住了竊笑。
曾經(jīng)有過一些跡象與征兆,
但他們未能解讀。
也許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一片樹葉
從一人的肩上飄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東西掉了,又被撿起。
誰知道呢,也許是那只球,消失于
兒時的灌木叢?
門把上,門鈴上,
一人先前的觸痕被另一人的
覆蓋。
他們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個晚上,也許,他們做著相同的夢,
到了早上,卻不再清晰。
每一個開端
僅僅是延續(xù),總之,
事件之書
總是從中途開啟。
胡桑 譯
辛波絲卡在克拉科夫的公寓舊居,這間三居室的公寓如今是一座文學(xué)紀(jì)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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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不要怪罪我借用了莊嚴(yán)的詞句
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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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顆小星下》
我為把偶然稱為必然而向它道歉。
萬一我錯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請別生氣,幸福,如果我將你占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這一切,我的記憶正在枯萎。
每一秒鐘我都忽視了整個世界,于是,我向時間道歉。
我為將新歡當(dāng)成初戀而向舊愛道歉。
原諒我,遠(yuǎn)方的戰(zhàn)爭,原諒我將鮮花帶回了家中。
原諒我,外露的傷口,原諒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淵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點我仍在熟睡,為此我向等候在火車站的人道歉。
寬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寬恕我一再地大笑。
寬恕我,沙漠,寬恕我未能及時帶來一匙清水。
還有你,獵鷹,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個籠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處,
原諒我,即使你變成標(biāo)本。
我為桌子的四條腿而向被砍倒的樹木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
真理,請不要太在意我。
尊嚴(yán),請對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擺上偶然的針線。
靈魂,請別指責(zé)我偶爾才擁有你。
我向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隨時到達每一個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無法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變得公正,
因為,我是我自己的障礙。
言語,不要怪罪我借用了莊嚴(yán)的詞句,
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
胡桑 譯
《一粒沙看世界》
我們把它稱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稱為顆粒或沙子,
它沒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無論是一般的或別致的、
永恒的或短暫的、
不恰當(dāng)?shù)幕蛸N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觸摸,于它沒有任何意義。
它并不能感覺到自己被看見,被觸摸。
它墜落于窗臺,
這是我們的經(jīng)驗,卻不是它的。
為此,這與墜落在其他事物上并無差別,
也無從確定,它已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
對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是,景色并不會觀看自己。
它存在于這個世界,
無色,無形,
無聲,無臭,無痛。
湖底并沒有底部,
湖邊也沒有堤岸。
湖水感覺不到自己的濕潤或干澀。
對自己而言,波濤,無所謂單數(shù)或復(fù)數(shù)。
波濤將寂靜潑濺于自己的喧囂之上,
在無所謂大或小的卵石上。
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實不曾有天空,
太陽落下,其實一點也沒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層,其實也并未藏匿。
風(fēng)吹皺云層,唯一的理由是,
它在吹。
一秒鐘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鐘,
第三秒。
唯有對我們而言,這才是三秒鐘。
時光飛逝,如一名攜帶緊急訊息的郵差。
但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其匆忙也是假裝的,
傳遞的也不是人的訊息。
胡桑 譯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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