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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還在世的話,今年也不過70歲。誰知他已經(jīng)去世四年了。前幾天開會,我在一份退休人員名單上忽然看到了他的名字,后面有一行備注:“已于2018年去世”。
我很吃驚:他,老吳,吳萬平,都走了四年了?我怎么不知道?
埋頭想了想,隱約想起當年我好像聽說過他去世的消息,只是不知為什么,印象竟然不深。如今,表格里的這行“備注”成了一種不期而至的“確認”;我們總是習慣于相信表格里的信息。
四年之后,我才對吳萬平的離世表示吃驚。這件事本身也夠讓我吃驚的。
吳萬平是我在深圳商報工作時的老同事。一起工作的十多年間,我們都不在一個部門,來往不算多。他是重度圍棋謎,據(jù)說業(yè)余段位還不低,我則是棋盲,所以工作之外交集的機會也不多。但是,我們倆卻因為一位女詞人和這位女詞人的詞集,一度成了很談得來的朋友。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是有次抽煙閑聊,不知怎么說到那位女詞人,吳萬平說他來深圳前也算是那位我極敬重的女詞人的同事,起碼是前同事,或者說是他的前輩,我聞聽此言,當場大表驚訝。唉!我和他的交往,可謂始于驚訝,終于驚訝。
2
我最近對“失去的深圳”越來越感興趣。42年來,深圳一直奇跡般地快速生長,當年我們?yōu)榱俗非筮@生長而移民至此,然后我們自己也成了這生長的一部分。我們驚嘆于高樓的拔地而起,街道風景的日新月異,和無數(shù)的一夜暴富故事,催促自己日夜前行,不允許自己懈怠,甚至不能容忍自己作為一個深圳人竟然很“清閑“。是的,我們放任自己很忙,且為此沾沾自喜。只是在這樣的忙忙碌碌之中,我們錯過了”另一個深圳“——”消失的深圳“。深圳一直在生長,”另一個深圳“也一直在消失:舊樓,舊景,故事,故人……
1990年代我們闖到深圳,個個仗著自己年輕,一心謀求各種”得到“,奔赴各種誘惑,哪里有心情去想”失去“的事。那就是我們和這座城市最初的”雙向奔赴“了。三十年過去,城市依然年輕,而”新移民“們漸漸老了,不,是一起突然老了,是突然在差不多的時間內(nèi)一起變老了。有些人無聲無息地就離開了你的視野,你還當他們不過是退休了。誰還不退休呢?你很不在乎地想。直到有一天,讀一份表格,或參加一次聚會,你才知道有些你覺得一直都會在的人,都不可能不在的人,真的已經(jīng)不在了。
他們成了”失去的深圳“的一部分。他們是深圳這顆大樹走入成熟時的落葉。我們甚至不知道,成了落葉之后,他們是否如自己所愿,魂歸了故里,葉歸了根。
3
我想寫寫我和吳萬平的書來書往。可是,寫下標題,我卻不知從何寫起。
1980年代我住衡水日報社大雜院時期的一位老鄰居,幾個月前得了一個怪病,竟然不治而亡。盡管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沒見過面,可是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仍然感到有許多話想說,而且知道從哪里說起。青春時代人間煙火對生活的熏染太給力了,不管多少年過去,提起大雜院,提起共同的工作單位,無數(shù)歡聲笑語、大事小情都會擁擠著、吵鬧著紛至沓來,一時間秩序簡直大亂。
可是在深圳似乎就不一樣。比如吳萬平,此刻憶起他,我馬上能想起我們與書有關的交往。可是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在我回憶中接近空白。我們都是1990年代闖到深圳來的,之前各自的生活來深圳前既沒有交集,來深圳后也沒有交流。除了上班,大家在深圳的生活就像街道兩旁各自獨立的樓房,雖然燈光有時可以互相照亮,但樓與樓之間卻很少有道路相通。有時候人們會想,熬到退休就好了,那時有了空閑,老朋友要常聚,老同事要多聊,知心話要多說,老家雖然要常回去看看,但是大家最好一起就在深圳終老。故鄉(xiāng)還有多少承載你記憶的舊貌?故鄉(xiāng)已“故“,回不去了,不如就在深圳,面向大海,營造另一番”春暖花開“!雖如此想著,可是,等真退了休,生活好像又成了另一種”工作“,大家相互之間還是鮮有來往。樓群各自矗立,自行經(jīng)風歷雨,燈光明明滅滅,太多的情感,還沒來得及變”老“變“熟”,就已經(jīng)匆匆凋謝了。
比如吳萬平,我就不知道,他哪一年來的深圳?來深圳之前在哪里生活?過得怎么樣?為什么來了深圳?退休后的生活好嗎?得的是什么病?怎么會66歲就成了一片”深圳落葉“?以現(xiàn)在人們的預期壽命,66歲,豈不是夭折。
想至此我打開集團數(shù)據(jù)庫,搜索框中輸入”吳萬平“三字。多虧他曾在報社工作,數(shù)據(jù)庫里應該有他的痕跡。他退休前在報社雖不在編采崗位,可是他愛寫,他給”文化廣場“寫過好幾篇文章。我總可以把這幾篇文章查出來。再說,萬一還有別的文章呢?
結果,我這一搜,不得了:他竟然寫過那么多篇關于圍棋的文章。他在體育版開過圍棋評論專欄“棋盤內(nèi)外”。他2012年退休,可是2014年報紙上還有他的圍棋專欄。
圍棋迷吳萬平和他的偶像聶衛(wèi)平。
?
他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報紙上,是2019年的5月15日。這一天的深圳商報,以編委會名義登載了一份超過1500人的大名單,標題是《想念您,并肩奮斗過的所有“商報人”》。”吳萬平“出現(xiàn)在了這1500人之中。我還特意看了看”胡“姓員工那幾行里有沒有我的名字。有。
名單前的導語說:在深圳商報正式復刊10000期的特殊日子里,我們十分想念近30年來,曾經(jīng)與我們一起為深圳商報的發(fā)展奉獻過智慧和汗水的“商報人”。認真梳理一頁頁已經(jīng)泛黃的記錄,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瞬間躍動成一張張親切的笑臉。他們曾經(jīng)為了同一個夢想,走進深圳商報這個大家庭,又因為到齡退休或崗位調(diào)動或重新選擇人生跑道,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階段,但與深圳商報的情緣必將是一生一世。也有部分老同事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天人永隔的追思,更加久遠無限……
不知老吳在另一個世界能否聽見這些話。說起來,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深圳報紙上,都是1991年的事了。期間他的名字不斷見報,直到2018年9月8日,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報紙上登了一段含有他名字的文字。
那是他的訃告。
胡洪俠/文 吳峻/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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