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文
在智能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書店倒閉的新聞在信息應接不暇的今天已經(jīng)激不起多大的水花了。和當初遍地開花的網(wǎng)紅書店相比,閉店結業(yè)更像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告別,承載著夢想的精神食糧最終落得論斤稱的下場,多少令人唏噓。在電商價格戰(zhàn)沖擊、購買多元化的背景下,實體店經(jīng)不起優(yōu)勝劣汰的考驗相繼關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自2020年以來已有上千家書店倒下,而事實上,疫情只是加速了這股“閉店潮”。水漲船高的租金、客流量低下、資金鏈斷裂向來是傳統(tǒng)實體店的困境所在,面對諸多危機突圍談何容易。在眾聲喧嘩之后,是成是敗,只有店主一人默默扛下所有。
《破產(chǎn)書商札記》里就有這么一位古董書商,他像很多書店經(jīng)營者一樣,抱著最大的期待,做最壞的打算。作者威廉·揚·達泠爵士 (Sir William Y. Darling) 是個不折不扣的上層社會精英,擁有著愛丁堡大學榮譽法學博士學位,橫跨政界和商界,身兼英國下議院議員和蘇格蘭皇家銀行董事,有勇有謀,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愛爾蘭獨立戰(zhàn)爭。如此一位文韜武略、見識過大場面的人竟獨愛浮想聯(lián)翩,私下寫出一批匿名之作,名利雙收的他不為出風頭,僅僅滿足自己的虛構扮演各種“人設”。在札記里,他自詡為“破產(chǎn)書商”,以略帶調(diào)侃的語氣描繪出一位店主的非主流畫像,還有他對書業(yè)狀況的思考,足以令旁人信以為真。
札記一書的譯者王強,最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新東方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也是電影《中國合伙人》原型之一。上個世紀80年代,同樣是愛書之人的他在市集上發(fā)現(xiàn)了“破產(chǎn)書商”的蹤跡,幾十年來念念不忘。譯者和作者之間有一種隱性的默契,何況他與書中的人物還有著諸多共通之處,就像他感嘆的:“原來,翻譯,竟是一場足不出戶即可跨越時空的別樣人生”。身為資深書蠹,王強讀得出達泠用雙關諧語布下的局,作為商業(yè)奇才,他對書商的樂與憂感同身受。
比現(xiàn)實更逼真的虛構:書店的宿命大多殊途同歸
每個書商年少時都有過坐擁書城的夢,在紙質書的黃金時代,書店是城市里的精神家園,書架前捧讀的愛書人則是書店的一道風景線。就像遇見一本書,翻開即邂逅,讀罷后分別,經(jīng)營一家店,有開始亦有結束時。然而市場是冷酷無情的,電子產(chǎn)品改變著當代人的生活格局,只靠懷揣初心無法救書店于水火。“破產(chǎn)書商”深知,全世界的店主們都撐不了太久。告別一家親手扶持起來的書店,有不舍,但沒有遺憾。更有甚者,來不及和他們廝守的店面告別就倒在了為書操勞的路上。香港青文書屋老板羅志華在整理貨倉期間,被困在二十多箱塌下的書本之下,失救致死。十幾年后,悲劇再次上演,北京模范書局詩空間老板姜尋在庫房意外離世,身后還欠下了巨額債務。
《破產(chǎn)書商札記》
[英]威廉·揚·達泠 /著
王強 /譯
草鷺文化 /商務印書館
2022年6月
《破產(chǎn)書商札記》里的店主雖最終以破產(chǎn)自殺慘淡收場,但字里行間沒有悲哀和怨氣,反倒是幽默中帶著些許苦澀。這位閱書無數(shù)的書蟲娓娓道來過往經(jīng)手的心水之書以及入過的坑,踩過的雷。書店狹小的空間里裝著無數(shù)寶藏,櫥窗上的蜘蛛暗示著積壓已久的庫存,而他抱著破罐破摔的心態(tài),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對于買賣一切隨緣,樂得其所。他既不會刻意給書分類,也不撣落塵灰驅趕蜘蛛。這些故紙堆里的小生命也令他憶起兒時的生活,想到羅伯特·布魯斯的故事,這位蘇格蘭國王打了六次敗仗,被敵方追殺躲到深山茅屋里,在寒酸落魄之際看到屋頂上準備織網(wǎng)的蜘蛛失敗了六次,第七次終于把細絲系到了橫梁上,他深受啟發(fā),重組戰(zhàn)隊,在第七次戰(zhàn)斗中取得了勝利。聯(lián)想到他自己,蜘蛛降臨是幸運的象征,好像它伏在網(wǎng)上,意味著書店又撐過了一天。也因此聯(lián)想到蒲柏的詩句“蜘蛛的觸摸——多么精細無比 / 感觸每一根絲,沿每一根線活著”,足以見出學識之淵博。
賣書是一個崇高、令人銷魂的事業(yè),浪漫的法國人當仁不讓地顯現(xiàn)出他們在開店上與生俱來的天賦。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那么好運,每當賬單找上門,“破產(chǎn)書商”都會翻看同行魯斯·布朗·帕克在《書鋪及如何經(jīng)營它們》里說的一席話,他們的觀念一拍即合,總能撫慰時不時襲來的心灰意冷,在這位同行看來,“書籍在其方方正正的表面價值之下有著更為深邃的內(nèi)在旨趣。你或許不只是把它們拿起來,將它們堅硬的外周緣握于手中,你還有可能將它們打開,凝視它們正在展開的書頁,而且沉浸在這些書頁所帶來的愉悅之中。爾后,當你嘗夠了這些愉悅,你有可能將它們傳給你的顧客們,從而換錢回來。我們知道,再沒有別的生意是經(jīng)營它的商人既能擁有蛋糕同時又能把它給吃掉的了。”進貨之后先自得其樂,如果把玩之后,感覺它還有反復翻看和收藏的價值就據(jù)為己有,是否再陳列售賣另當別論,這是店主的特權之所在。
疫情之下的書店像一個隱喻,這座籠罩著焦慮和陰影的孤島鮮有人問津。書商們在行業(yè)的凜冬里抱團取暖,利用新媒體直播帶貨刷流量自救。傳統(tǒng)書店舉步維艱,書商認清了只賣書賺不到錢的現(xiàn)狀,靠咖啡和文創(chuàng)、文化培訓等多元嘗試才勉強挽回顏面。然而這些花樣翻新的玩法在“破產(chǎn)書商”那里根本行不通,即便生意冷清,他也不會退而求其次售賣書以外的產(chǎn)品。在打卡文化流行的今天,書店成了拍照圣地,當書淪為背景時,那么它所承載的閱讀意義也蕩然無存。開一家眾人爭先朝拜的百年老店是個絕美的夢,但遙不可及。書店的宿命十有八九殊途同歸,那又如何?不若從容地體驗并樂在其中,患得患失只會加劇內(nèi)耗,幸福感的消逝只會讓店死得更快。
以不變應萬變:書商的使命和生意經(jīng)
蘇格蘭最大的二手書店老板肖恩·白塞爾 (Shaun Bythell) 在《書店日記》里對店主的描述正契合了“破產(chǎn)書商”的形象:缺乏耐心、偏執(zhí)、厭惡交際,如此自命清高的人對選書有多嚴苛,對讀者就有多耐心。為讀者找書時,書商盡力摒棄個人偏見,腦海依次浮現(xiàn)出世界文壇里的經(jīng)典作品,這份近乎神性的工作猶如搜索引擎,但遠比互聯(lián)網(wǎng)更具人情味兒。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品位低劣的書一律被擋在門外,他曾發(fā)誓,“作為一個體面的書商,我將燒掉我不幸買到的所有不適宜的書”。遇到心儀好書,他難掩激動之情,由此切身體會到身為人母充滿憂懼的樂趣,歷盡千辛萬苦得到的這些“孩子”,老母親露出欣慰的微笑遠遠看著它們走向世界,和任何一個寶貝分離都會感到心酸。
對于為讀者薦書這件事,“破產(chǎn)書商”表現(xiàn)得相當謹慎,書不像其他日用品,買家和店主簡單溝通需求就可以明了,選書在某種程度上透露著讀者的閱讀水平和品位,個人喜好還是少指點為妙,若是雞同鴨講,雙方都會陷入尷尬。況且他完全不能理解衣品見人品,也無法認同讀書識人格。讀者的閱讀需求如同個性神秘的貓一樣深不可測,難以捉摸。如果有人漫無目的地逛書店,入手一本詩集對于耐心有限的普通讀者一定不會出錯,惠特曼、愛倫坡、愛默生、梭羅、柯勒律治等詩人的銷量名列前茅,字少行稀,有序排列,以簡潔的語言傳達精妙的智慧,賞心悅目,讀來朗朗上口。但是詩歌并不是一件耐穿的針織衫,實用感不強。詩集遠不如一本美食烹飪類的書激發(fā)起多巴胺,增進幸福感。還有讀者完全把書當作裝飾品,就像樣板間里的道具那樣,他也因此多了個斜杠身份——室內(nèi)設計師。
就他本人而言,更愿意為讀者推薦傳記,讀名人故事為普通人拓展視野開辟了捷徑。如果要去一座孤島,書商必會隨時帶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傳》,這本書不僅是店里的暢銷品,還是他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傳記,再平淡無奇的傳記也比小說讀起來引人入勝。之所以讀傳記,是因為偉人的生平提醒著我們未來的人生,如果要像他們一樣活得轟轟烈烈,完全可以借助傳記這把鏡子,把它當作參照系模仿一番。
為了賣書,同行通常各出奇招。他熟識的一個販書同行,總將一本書掛在櫥窗,在紙板上寫著“每周一書”。在他看來,賣書人應該是位彬彬有禮的紳士,不用主動迎上前去招呼顧客,自我克制比無端熱情更能讓主顧對書店留下好感,畢竟上趕著不是買賣。如果說書店是一臺戲,書才是主角,賣書的只是陪襯人。反觀現(xiàn)代書店里雇傭的導購,只要讀者進店就簇擁過去,滿臉堆笑求購,如此開店無異于張開口的捕鼠夾。張貼了通告即使銷量看漲,也沒什么好炫耀的,靠叫賣拯救每況愈下的收入,簡直有辱斯文。“每周一書”像是給書的一句判詞,宣告了書店只給了它一周的曝光期,過期就要被雪藏。至于在這期間它能被多少人所知,能發(fā)揮多大的余熱全部聽天由命。看到同行的做法,“破產(chǎn)書商”不得不為短命之書打抱不平,因為他眼中的書是時空的旅行者,是浪漫的棲息地,從沒想過讓書成為招徠生意的利器。
還有獨具匠心的店主用貓攬客,養(yǎng)它的初衷大多為了驅鼠,久而久之貓也成了店里的主人。和其他場合駐扎的貓相比,書鋪里的貓更像神獸,守護著知識寶庫。用貓一時,養(yǎng)貓千日,在彼此陪伴中,書商有了更多觀察的機會。平日喜歡蜷縮在大開本書上半天不動彈的貓還兼職了店面的裝飾,增添了幾分慵懶優(yōu)雅的氣息。貓沒有搖尾乞憐的奴性,這一點倒時和不刻意推銷的佛系店主有幾分相似。
從普及本到特裝書:一本書“圈粉”的生命周期
在“破產(chǎn)書商”的觀念中,與其說書籍是對生活的謄寫,不如說它們就是“生活”本身。就像他日常懶懶散散,講起話來拉拉雜雜一樣,他本人也青睞“不修邊幅”的書籍,書衣固然精美,但失去了原有的樸素和真實,在“書籍、書籍裝幀與生意人”里,他對包裝表了態(tài):“書籍裝幀是昂貴的——這指的是定制裝幀——但我想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兒。它也許是能夠發(fā)展起來的一個行業(yè),因為大多數(shù)書商會同意說某些現(xiàn)代書籍的裝幀實在是太差了。”裝幀差強人意不僅讓內(nèi)容精彩的書自降身價,而且對購物看顏值的消費者而言是莫大的遺憾,原本打算入荷的書只因看不上眼而勸退,又有多少慧眼識書的讀者不計較外表而欣賞真正的“內(nèi)在美”呢?
譯者王強特地選了《破產(chǎn)書商札記》修訂版作為譯文參照,就是源于達泠對這一版本堪稱典范裝幀的喜愛。一本書物有所值,在背后有一支隊伍在為此做出貢獻,作者譯者等主創(chuàng)不必說,還有印制和營銷的施恩助力。然而一本書如何從書海中脫穎而出,能否在業(yè)界內(nèi)外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還得看它的造化。特別是在消費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圖書變成了快消品,讓人歡喜讓人憂。好的一面是有助于全民讀書,令人擔憂的是消費者在閱讀之外尋找書帶來的快感。
在流量看臉的時代,特裝書應運而生,與素面朝天的普及本相比,特裝書在紙張和裝訂上頗為考究,豪華登場。雖然售價高于普通版本,通過眾籌秒殺的熱炒,搶購熱情無比高漲。特別是限量、編號、布面、毛邊等概念和噱頭的注入,深受追求個性化閱讀的年輕買家青睞。只要能買到一本獨一無二的書,多花點錢入手根本不是問題。還有二手賣家在網(wǎng)上叫高價,往往有價無市。特裝書的競爭日漸白熱化,靠復雜工藝迎合讀者購買欲能否可以扭轉書業(yè)現(xiàn)狀?如此以過度包裝爭奪市場是否離讀書的初心漸行漸遠?
一本書的內(nèi)容才是硬核實力和生命力所在。對流傳時間久的經(jīng)典作品而言,其“圈粉”力度和“新晉選手”大概率不在一個級別。讀者所擁有的書記錄著他所經(jīng)歷時代的審美,當他們進店尋書,所得卻是超越他們期待的書,這份意外之喜也許就是逛書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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