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秋天,我在杭州一家古籍書店買到影印版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第一對開本,內心充滿喜悅和滿足,猶如擁有了四百年的人間歲月。
這是一本極其不適合閱讀的書。它厚達908頁,不宜攜帶,完全不適合在咖啡館裝腔作勢;拼寫尚未標準化,s和f是同一個印刷字體,w是兩個v,u和v經常互換,大寫J則是I;很多單詞最后一個字母還帶著不發(fā)音的e,如Queene, booke;它沒有任何注解;里面有很多印刷錯誤。
這本書全名是Mr. William Shakespeares Com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被稱為第一對開本(The First Folio)。“第一”是指第一次出版,此后連續(xù)再版直至第四對開本。“對開本”是指書頁的尺寸,一張印紙對折的尺寸(45x32),區(qū)別于印紙對折兩次的四開本(22x16 cm)。該書1623年出版,從此人間已過四百年。這可能是英語出版史上最偉大的事件。如果沒有這本書的出版,整個英語文化史甚至整個西方文明史將很不一樣很難想象。
不朽豐碑
雨果說:英格蘭有兩本書,一本由她造就,一本造就了她。前者指1611年的《英王欽定圣經》,后者則是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英語《圣經》無論如何都會有,但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獨一無二,是古登堡印刷書籍以來最珍貴的一本書。Harold Bloom中把莎士比亞供奉在荷馬以來的整個西方文學世界萬神殿的最高位置。如果沒有這本書的出版,莎士比亞依然會作為英格蘭最偉大劇作家被人們稱頌,但他定然不會是今天的莎士比亞。有了這本書,即便不列顛島有一日沉入大西洋,莎士比亞將作為她最好的遺產永存。
圖:日本明星大學收藏的第一對開本首頁
第一對開本最偉大之處在于它集結了劇作家的36部戲劇作品。在此之前,已有18部四開本莎士比亞戲劇出版。如果沒有1623年第一對開本的出版,另外18部戲劇很有可能逐漸湮沒消失。如果沒有第一對開本,四大悲劇就會缺少《麥克白》,四大喜劇則會缺失《第十二夜》和《皆大歡喜》;包括《暴風雨》在內的后期傳奇劇也都可能無緣人間;包括《裘力斯·凱撒》(Julius Caesar)、《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以及, 以及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在內的羅馬悲劇則可能全部沉入史海。W. H. Auden說過,如果要燒掉莎士比亞全集而只保留一本,他希望是《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關于這一點,無論什么樣的贊詞都不夸張過分。
如其書名所示,全集把莎士比亞戲劇歸為三類:喜劇,歷史劇和悲劇。這暗示出版商和編輯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具有和古典時代戲劇同樣的地位,讓人們對應到古羅馬時期的希臘歷史作家Plutarch、喜劇大師Terence和悲劇大師Seneca。而且編輯頗費苦心,把未曾出版的各類戲劇排在每個類別的第一篇和最后一篇位置。開卷第一篇是劇作家最后一部獨立創(chuàng)作的《暴風雨》(The Tempest),全集最后一個詞是peace。
1623年,莎士比亞已去世七年。他劇團的合伙人和朋友John Heminge和Henry Condell把他36部戲劇作品編輯成合集出版,這是英語歷史上第一本戲劇集。從文學意義上,對開本的出版確立了莎士比亞作家的地位。此前戲劇作者的出版物被認為是下三濫的東西,只有神學、歷史和法學著作才能采用對開本形式,例如《英王欽定圣經》。因此,一個劇作家的文字以對開本結集出版,對于保守人士來說是一樁有背綱常的事情。第一對開本出版后,清教徒William Prynne不滿地 (with grief) 寫道:Shackspeers Plaies的刊印紙張竟然比多數《圣經》還要好。
John Heminge和Henry Condell都是專業(yè)演員,而非文學人士。他們出于什么意圖結集出版這本書呢?也許如二位在書中致辭To the great Variety of Readers中所寫,他們是出于對偉大天才的敬意和這些戲劇的欣賞:for his wit can no more lie hid, then it could be lost。但是對開本的出版是極其高成本高風險的生意。
當時的對開本書籍并不直接裝訂,購買者可以定制化裝訂書皮。如果包括裝訂費,這本戲劇全集售價一英鎊;如果只購買裸書,售價15先令(20先令為一英鎊)。而在17世紀,一個倫敦的熟練技工一年的全部收入大概是四英鎊。對開本使用的紙張也是高級而昂貴的王冠紙(crown paper),需要進口。據分析估算,第一對開本一共印刷發(fā)行了750本,這個印量所需要的投資大概是270英鎊。因此,印刷出版這么昂貴的書籍是一項風險投資,是劇團股東和演員Heminge和Condell不可能獨立承擔的。
第一對開本封底印刷著一行字:Printed at the Charges of W. Jaggard, Ed. Blount, J. Smithweeke, and W. Aspley, 1623。他們都是倫敦書業(yè)公會(Stationers’ Company)成員,經營書籍的印刷、出版、銷售和裝訂。他們此前都出版過莎士比亞戲劇的四開本,因此掌握了部分戲劇的出版權。(此時尚未有版權概念)。而Heminge和Condell的劇團The King’s Men還掌握了18部中多數沒有出版過的戲劇,他們一起組成了一個合伙投資集團。他們并未意識到,他們不僅出版了英語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本書,也是幾個世紀后最昂貴的一本書。
成為拜物
在過去四個世紀中,這700多本書有的可能隨著跨大西洋的輪船深入海底,有的可能在倫敦大火中燒毀,有的可能撕下來當成包裝紙。如今現存可以追蹤的1623第一對開本有235本,其中145本在美國。Henry Folger和Emily Folger夫妻兩個人在1893年至1928年期間全世界收購搜羅,盡其全部財富,最終收藏了82本第一對開本,如今收藏于美國國會山Folger Shakespeare Library。日本則在1975-1990年經濟騰飛時購買了13本,其中12本收藏于明星大學(Meisei University)。
19世紀末,一本第一對開本在書市可以賣到幾百英鎊。1905年,最早藏于牛津大學Bodleian Library的一本第一對開本被藏主拍賣,Henry Folger開出當時最高價格3000英鎊(相當于現在的15萬英鎊),最后這本書被愛國公眾集資買下,留在了英國。日本買主在1980年代購買時的出價大概是30萬美元不等。2001年,微軟聯合創(chuàng)始人Paul Allen花費了600萬美元購買了一本;2020年,Christie’s 拍賣行拍出了一本1000萬美元。此前,只有1455年第一版古登堡印刷的《圣經》拍賣價格達到了539萬美元。
第一對開本并非極其罕見的舊書, 其印量和現存的數量都遠遠超過古登堡《圣經》。第一對開本當今拍賣價格如此之高是非常難以解釋的。并非其文本難得,因為它可以通過影印獲得;也不是因為它的稀缺性,畢竟還有230多本,而且還有其他更稀有的作品,但價格卻沒有這么高。這似乎真的是對詩人卓越成就并集合了其它因素的一種贊美,也是西方文明最極致的拜物化。
發(fā)行售價如此高昂,擁有者必定是少數。貴族階層是主要的購買者,如男爵Edward Dering一口氣買了兩本。生于1609年的爵士John Suckling在他的油畫像中手捧對開本,打開的地方是《哈姆雷特》所在頁面。被砍掉頭顱的英王查理一世也是莎士比亞戲劇愛好者,留有他閱讀筆記的第二對開本至今收藏在溫莎城堡。第11代Norfolk公爵擁有的一本一直被傳給了第18代Norfolk公爵。
圖:John Suckling爵士打開著《哈姆雷特》
這本書的歷史和文化價值其實和它的稀缺性并不相關。每一本都有其獨特的所有者歷史和傳承關系鏈。沒有一本第一對開本是完全相同的。這主要歸因于17世紀初的印刷工藝。印刷這本巨大而成本高昂的書,對于當時的印刷坊來說是一項艱巨而復雜的工程,印刷完工用了近兩年的時間。學者Charlton Hinman通過對第一對開本的突破性勘校,確定有五位排版工參與負責第一對開本的排版印刷,他們被標簽為Compositor A, B, C, D以及E。 他們的拼寫習慣(當時沒有標準化的拼寫),空格大小等特點都有顯著個人特點。這一點和《紅樓夢》抄本的差異非常相似,抄寫工會因為看走眼或自以為是的理解而出錯。
當一頁排版完成第一次印刷后,校對人員將對其進行校對修訂,但是出錯的成品書頁并不會被毀棄,因為紙張昂貴,而是將錯就錯地直接裝訂起來。這樣一來,各個印刷成品書的錯誤程度各有不同。
第一對開本不僅還呈現了劇作家本人的樣子。在扉頁書名下面是一幅作者的銅板圖像:史上最著名的謝頂頭像。這幅銅板頭像出自Martin Droeshout之手,極有可能是他根據劇作家的朋友口述或他們手上的畫像所刻制。但是Droeshout的銅板刻制并非一次定稿, 而是在印刷批次期間修改過幾次。在各批次的第一對開本中,詩人眼睛的明亮程度不同;頭部的背景顯然做過修改,以顯得頭顱不是漂在紙面的狀態(tài);他頭部左側的一縷頭發(fā)顯然是后加上的。結果是現存的不同書中頭像的局部略有差異。
圖:1600年的印刷工坊
第一對開本的目錄上只有35部戲劇。很可能在全集即將付梓的時候,出版集團還沒有獲得The Tragedie of Troilus and Cressida這部戲劇的出版權,因此它沒有出現在目錄中。在日本明星大學收藏的第一對開本中,有一本曾經由Leeds第5代公爵擁有,一直傳到第10代Leeds公爵;它曾被子彈擊中,穿過了半部書,停在了The Tragedie of Titus Andronicus這里。而且這一本缺失了The Tragedie of Troilus and Cressida的全部內容。可以由此推斷,這是最早印刷的一批,當時這一部的出版權還沒有被全集獲的。
The Shakespeare First Folios: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的第7篇記錄了現存第一對開本中單個擁有者最長時間的一本。1620年代后期一個名叫John Cosin的教士購買了一本, 他后來成為Durham主教,而這本書也隨之成為了Durham大學圖書館的藏品,直至1998年底被盜。2008年一個叫Raymond Scott的英格蘭人拿著一本書進入Folger莎士比亞圖書館,要求鑒定。他聲稱這是他在古巴哈瓦那結交的朋友、卡斯特羅前保鏢獲得的一本舊書。他的謊言被警方識破,而對開本專家鑒定這就是Durham大學收藏了三百多年的鎮(zhèn)館之寶。
當這本書回到大學圖書館的儀式上,校方表示,這本書是“人類體驗的實物體現”。對此,第一對開本專家Emma Smith深表不安,認為此言是對這本書中最昂貴之書的過度估值。
當代莎學大家Stephen Greenblatt曾表示,莎士比亞的作品曾經而且繼續(xù)將作為西方文明的膜拜之物(fetish)。第一對開本作為圣物的價值已非稀缺性可以解釋,它包括了稀有書籍、文物、西方歷史、演出史、盎格魯-撒克遜帝國主義,以及文化多維價值。
屬于所有世代
第一對開本是今日及未來莎士比亞世界的基石,其價值無法用收藏價值衡量。第一對開本是莎士比亞作為文學家的開始,也是他被神話的開始,也是英語成為全球性語言的霸權工具的肇始。
1623年版的戲劇全集在商業(yè)上很有可能是成功的。僅過十年,第二版發(fā)行。到1688年,對開本一共重印了三次,分別稱為第二、第三和第四對開本。重印的對開本在內容和排序上完全保留了1623年版,但在印刷時修訂了一些明顯錯誤,不過同時造成了新的錯誤。(從此,莎士比亞戲劇的編輯和研究都是用新錯誤驅趕舊錯誤)。這70多年,這套戲劇全集充其量只是市場頗為認可的書籍。而且第一對開本在舊書市場并不比新版全集更貴,反倒是人們更愿花錢購買新版。
1709年,一個叫Nicolas Rowe的律師和悲劇作家整理編輯出版了六卷八開版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他基于第三對開本,對每一部戲劇進行了幕和景的整理分類,并對文字做了修改,還撰寫了戲劇家的傳記。他在序言中寫道:(我)比較了不同版本,盡我所能給出了真正的文本(give the true Reading as well as I could from thence )。這是莎士比亞戲劇文本編輯的開始,也是有關哪個版本才是最接近作者原意的爭議的開始。在今天我們讀到或看到的演出中,每一個版本都是不同的,有的差異還很大。
Rowe開啟了一項延續(xù)三個世紀的事業(yè),那就是莎士比亞的文本勘校和編輯:解讀文本、理解起源、勘校錯誤、甄別修改。其實直到這個時候,并不存在《莎士比亞全集》,而只有戲劇全集。1790年,另一個叫Edmund Malone律師編輯出版了包括詩歌在內的十卷版《全集》,而且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編輯范式。Malone并不信任對開本就是最原本的版本。第一對開本上有一行聲明,稱此前單行本出版的四開本文本被毀損和扭曲了(maimed and deformed by the frauds and stealthes of injurious imposters)。Malone以其律師精神對此表示質疑,他覺得這句聲明有可能只是一種營銷手段。第一對開本的標題下面有一行字:Published according to the True Originall Copies。這個True Originall兩個詞成為Malone之后兩百多年研究學者和編輯前赴后繼所追求的目標。
Malone認為,那18部在第一對開本之前已經出版的戲劇版本總體上甚至要比第一對開本還要真實,而不是Heminge和Condell所聲明的那樣。Malone開啟了莎士比亞版本學先河,此后兩百多年莎士比亞戲劇的每一個字和每一個標點都被反復勘定、研究和爭議。這個延綿幾個世紀的過程產生了另外一個效應,那就是劇作家被神化,成為西方文學萬神殿的教主。
莎學學者和編輯David Scott Kastan提出,莎士比亞時代的戲劇文本不僅僅由劇作家的意圖所創(chuàng)造,還受到審查官員、演員、提詞人、書商、譽寫員、排字工、印刷工、校對員等多個環(huán)節(jié)影響,所謂作者意圖可能在這個過程會喪失。當然,從18世紀的Rowe到Malone,從20世紀的劍橋版編輯John Dove Wilson到牛津版編輯Stanley Wells,一代又一代的編輯讓這個真實文本的問題變得更加復雜:誰擁有最真實的莎士比亞戲劇呢?
1623第一對開本是這個問題的根源,也提供了真實版本之爭的一個陣地。牛津版編輯Stanley Wells把這一陣營稱之為第一對開本原教旨主義,將兩個陣營比作基于《圣經》的新教和基于教會的天主教之分野。這個問題在過去沒有定論,未來也不會有。
就如Ben Jonson在獻辭上贊美莎士比亞的那樣: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而是所有世代(He was as not of an age, but for all time)。是的,因為這本書,他才能夠屬于所有世代。
-finis-
參考資料:
The Shakespeare First Folios: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Edited by Eric Rasmussen and Anthony James West
The Shakespeare Thefts: In Search of the First Folios, Eric Rasmussen
Shakespeare on Page and Stage, Stanley Wells
Shakespeare’s First Folio: Four Centuries of An Iconic Book, Emma Smith
Shakespeare and The Book,David Scott Kas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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