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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漢中國士與農(nóng)

    劉剛2023-05-23 00:00

    劉剛/文

    中國農(nóng)民新思維

    楚亡時,有人留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楚人不服啊!秦統(tǒng)一后,在楚地沒少下功夫,可楚人就是不服。不光楚人不服,六國之人皆未服,燕趙人唱著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只可惜了荊軻那一擊。

    這應驗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那句老話。打天下靠軍事,以戰(zhàn)爭消滅敵對勢力,得天下靠政治,要以政策來爭取人民支持,其前提,便是政策要能得民心。

    而秦卻以打天下的方式對待民心——“攻民”。秦始皇帝雖然“打天下”取得了勝利,卻從未想過“得天下”的問題,他想當然的把“打天下”和“得天下”當作直接的因果關系,以為“得天下”就是“打天下”的繼續(xù),只要把“打天下”進行到底,自然而然就“得天下”了,所以,大都順著“打天下”的慣性治理國家,除了“君臣上下一日百戰(zhàn)”,還有就是以“攻民”為導向的治民之術(shù)。

    “民心”二字,似乎從未上過秦國政策的臺面,對秦國而言,人民就是納賦稅、服徭役的戶口,是國家的財力和兵力,可以用數(shù)字來統(tǒng)計,無所謂“民心”問題。而“攻民”,就是以壓迫的方式,像榨油一樣,不斷榨取戶口的利潤,使國家利益最大化。

    秦始皇帝明于法術(shù),而陋于知“民心”,他對于治下的人民并不真懂,也不屑于去懂,他哪里知道他的人民,雖在草根安身,卻多有凌云之志呢?當他以郡縣制“滅國”、以征徭役“攻民”時,就有一位楚國的農(nóng)民坐在田壟上,對同伴說“茍富貴,無相忘”,同伴聽了直搖頭,他就慨然而嘆曰“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皇帝以郡縣制“滅國”,會遭遇六國貴族的抵抗,以征徭役“攻民”,也會導致民變,這應該都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對于六國貴族的想法,他將心比心,大概都清楚,對于“民心”,他雖然不會從民本主義的立場去考慮,但也會有個大致的判斷。他無法搞懂的是個體,從農(nóng)民的群體中會產(chǎn)生怎樣的個體?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從農(nóng)民質(zhì)樸的心思里,會產(chǎn)生帝王思想。

    他對六國貴族的舉動,實施全面監(jiān)督和鎮(zhèn)壓,以防復辟,連泄王氣都用上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王朝的“千里之堤”會潰于民心之中一念起動的“蟻穴”,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猶如神矢擊中了一代王朝和一個帝國的阿喀琉斯之踵,使之轟然倒塌。

    從一個農(nóng)民嘴里,居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天地為之變色,山河為之流血,就如同“湯武革命”和“君道同體”解放了君王,這一句“寧有種乎”解放了農(nóng)民的思想,在歷史的舞臺上,農(nóng)民不僅做為耕戰(zhàn)之士的群體登場,還要作為個體的帝王將相登場。

    如此說來,那位農(nóng)民便堪稱農(nóng)民運動的先知,也可以說是農(nóng)民起義的先王了,承蒙太史公不棄,將此人載入史冊,還使之如孔子般,按照王侯規(guī)格,進入“世家”系列,留下他的姓名。

    因此,我們不但知道了此人姓陳名勝字涉,而且知道他還有個搭檔,姓吳名廣,二人皆為楚人,被秦驅(qū)往漁陽戌邊。

    此時,皇帝剛死,二世才登基,在一個誰也沒注意到的地方——蘄縣大澤鄉(xiāng)今皖北宿州,發(fā)生了一件可以預料到的事情——戌卒遇雨戌邊誤期,在舉國上下一浪接一浪的“攻民”浪潮中,這本來是會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可誰能想到不起眼的戌卒九百人中,偏偏就有一位不平凡的人物,而這人物身上,偏偏就產(chǎn)生了帝王思想。

    不是所有農(nóng)民都會產(chǎn)生帝王思想,只有中國農(nóng)民產(chǎn)生了帝王思想,這跟中國經(jīng)濟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政治以農(nóng)民為本位有關。

    中世紀歐洲和日本的農(nóng)民,生活在封建領主制的莊園經(jīng)濟里,還被農(nóng)奴制束縛著,從來沒有成為國家政治的主體——上升到耕戰(zhàn)和耕讀。在歐洲,國家政治的主體,除了貴族就是市民,基本上,沒有農(nóng)民的份,歷史上,雖也有過幾次農(nóng)民起義,但都沒能建立政權(quán),這與動輒改朝換代的中國農(nóng)民起義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而中國歷史上,卻有兩個制度安排,解決了農(nóng)民問題,一是秦漢以來的軍功制的安排,解決了農(nóng)民耕戰(zhàn)合一的問題;另一是隋唐以來的科舉制的安排,解決了農(nóng)民耕讀合一的問題。有了這樣兩個制度安排,農(nóng)民就有可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像在舞臺上呈現(xiàn)的那樣,一邊是“出將”,一邊是“入相”。當君主無道、制度失效、國將不國的時候,農(nóng)民還有一項權(quán)利,那就是革命。那權(quán)利無需制度安排,已在“民心”中存在,被陳勝用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吼出來,一句頂一萬句,成為了中國歷史的最強音。

    讓我們回到兩千年前那一刻,那是公元前209年也即秦二世元年7月的某日,陳勝、吳廣等一行九百人,長途跋涉,來到了蘄縣大澤鄉(xiāng),一路上大雨淋頭,洪水當前,再也難以前行。可按秦律,誤期當斬。陳勝、吳廣密議曰:進亦死,退亦死,反正是一死,不如為國家而死。

    于是,陳勝縱論天下大勢,發(fā)出千古名言:“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項燕為楚將,數(shù)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

    此等高論,當可媲美于諸葛亮之《隆中對策》。如果說《隆中對策》成功了一個三分天下的戰(zhàn)略,那么陳勝則提出了一個推翻秦朝的戰(zhàn)略。

    “天下苦秦久矣”,是對天下大勢的一個基本判斷,光是這一句話的分量,便可稱號召天下,抵得上一篇《過秦論》了。接著,陳勝便提出一條攻秦的政治路線:以扶蘇號召秦民,用項燕發(fā)動楚人。實踐證明,這條路線是正確的,不僅吳廣聽了直點頭,九百戌卒聽了跟他走,連六國貴族都響應了。

    勇如荊軻,不過圖窮匕見。智若張良,亦只能伏擊于博浪沙之途,都不如陳勝那掀天揭地的一吼,那席卷天下的一手,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能把農(nóng)民起義與儒者革命相結(jié)合,開辟了一條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新道路,此豈徒逞一時之智勇的荊軻、張良輩所能為哉?

    就連不可一世如項羽、劉邦者,恐亦不如矣。我們感謝司馬遷留下了這一段寶貴的歷史資料,但他的評價,卻未達到應有的高度,至少,他還沒有達到當年孔子仰慕荷蓧丈人的高度。

    有人說,他也許就是農(nóng)家學派中許由一派的傳人,一個隱于耕戰(zhàn)之野的革命者。因為,他在起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高度的文化素養(yǎng),在歷代農(nóng)民起義中都是罕見的,一個能使“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者,一個能使孔子之孫為其博士而與之俱死者,是不能以“其事至微賤”、“才能不及中人”來打發(fā)的,更不能以“以秦滅其業(yè),積怨而發(fā)憤于陳王也”,來解釋儒者“負孔子禮器往委質(zhì)為臣”的行為,他們必定是在這位“陳王”身上,看到了他們心中的理想,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農(nóng)民也有圣人氣象。郭沫若在《青銅時代》一書之“秦楚之際的儒者”中說道:陳涉在其倉促之間,還設置了博士,可見他并不是一位像楚霸王那樣的有勇無謀的貴族暴徒,也不像劉邦那樣動輒謾罵儒者的流氓無賴,司馬遷把他寫得太少了。

    秦漢新儒家革命

    我們在此,不妨先問一下:何以“君君臣臣”的儒者要革秦朝的命?

    當秦統(tǒng)一之際,儒者本是秦朝統(tǒng)戰(zhàn)對象。為改變“秦無儒”局面,秦設博士,欲兼并各國之儒。但儒者對秦統(tǒng)一所持立場不同,齊儒積極參政、議政,紛紛入秦,魯儒抱經(jīng)隱匿,持不合作態(tài)度,以至于秦始皇帝泰山封禪時,至魯?shù)兀蛔植惶峥鬃樱参匆娪恤斎逑嚯S,而燕趙之儒則緊跟本土任俠風氣,走向刺秦一路。

    至秦二世,胡亥以侏儒之材,登帝王之基,秦亡,已可指日。二世雖未取消秦朝博士制,但秦博士已然“焚坑”之余,猶如驚弓之鳥,無有寧日,博士制,遂亦因之而名存實亡。

    天下苦秦久矣!然而秦統(tǒng)一其實僅有十余年,風聲鶴唳,刀光劍影,幾無一日平安,如此說來,乃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差別,秦政之下,人民惶惶不可終日,已可謂度日如年。

    焚坑之際,秦博士儒的國朝夢,灰飛煙滅,開國之初的那一番議帝號、定國體、封禪受命的盛景,被李斯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所取代,最后,被趙高以“指鹿為馬”終結(jié)了。

    儒家圣人革命的理想,受制于刀筆吏,不得不轉(zhuǎn)向,把君道同體分開,從道不從君開始從朝廷轉(zhuǎn)向民間,從仕途轉(zhuǎn)向江湖,革命主體,亦從官本位的博士儒轉(zhuǎn)向民本位的革命儒。

    還有一問,那就是陳勝起義后,六國貴族群起響應,何以作為革命儒代表的孔子后裔八世孫孔甲,不帶著禮器去投奔其來有自的貴族復辟,而要投奔揭竿而起沒有先例的農(nóng)民起義?

    就因為他從農(nóng)民起義中看到了一種新的歷史趨勢,那就是民本主義,他順應這一趨勢,帶來了寄托著儒家政治理想并作為國家認同標志的禮器,對這次農(nóng)民起義給予了最高的禮遇。

    須知,秦召天下博士“議國是”,他避世不出,帝東巡至魯?shù)兀翘┥椒舛U,他也沒有帶著禮器出來迎接,而是躲起來等待著,聽那革命的號角起,誰來飛鳴鏑,吹響革命第一聲?

    一個胸懷大志的農(nóng)民,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點,在關鍵時刻,發(fā)出革命第一聲。這一聲,源遠流長,源于文化中國理想,那理想,不光以諸子的思想運動來表達,還以平民的政治運動來實踐,兩者共生,形成了農(nóng)民起義與儒者革命相結(jié)合新的歷史發(fā)展道路。

    知識分子走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似乎為近代以來所提倡,其實在兩千年前,就由孔甲開始了,由孔甲與陳勝的合作,形成了這樣一條歷史道路。因此,秦漢迭代,楚漢相爭,最有歷史意義的事件,并非一個新王朝產(chǎn)生,而是一條新的歷史道路出現(xiàn)。

    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歷史人物,并非爭奪天下的項羽、劉邦,而是抱著革命理想開辟新的歷史道路的陳勝和孔甲。一代王朝,新興的漢朝,前漢后漢加起來幾百年也就過去了,可那一條歷史道路,一代一代接著走,走了兩千多年,似乎還沒走到頭。

    所謂“成王”,例如漢高祖劉邦,他所成就的,不過是一代王朝,而“敗寇”們所開創(chuàng)的,則是越來越寬廣的歷史道路和越來越宏偉的革命洪流,陳勝和孔甲,就是這樣兩位“敗寇”。“焚坑”后,儒與秦,勢不兩立,新儒家走江湖,與受秦迫害的儒之余孽匯合,形成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儒者革命隊伍,適逢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兩股革命洪流,在民本主義的旗幟下統(tǒng)一起來,這是儒家有史以來,第一次用真刀真槍來印證其革命理論。

    陳勝雖為“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雖無“仲尼、墨翟之賢”,但其鴻鵠之志,則如孟子所言“得圣人之一體”,其“斬木為兵,揭竿為旗”,亦“誅一夫”之革命。

    秦以兼并得天下,非正統(tǒng)所謂“受天命”者。

    以前,天子“受命”——受上帝命或天命而撫有四方,必革去前代天子所受之命,因此,革命本身,也就是“受命”。但是,二者也有區(qū)別,若以湯、武革命言之,湯所受命,為帝命,也就是上帝之命,而武王則受命于天,稱之為天命。

    天命與帝命的分別在于,“帝”被人格化了,而“天”為自然化。帝命,自上而下,為神本位;天命,自下而上,為民本位。因此,湯革命,其正當性與合法性,均來源于上帝;而武革命,其正當性與合法性,則源于天基于民,而有“天聽自我民聽”。

    秦雖兼并戰(zhàn)爭的贏家,若按湯、武革命理論,卻無受命資格,也就是說,秦受命,即非受以神為本的帝命,也非受以民為本的天命,秦要受命,必須另辟一蹊徑。于是,“五德終始”登場,以五行相生相克作為革命依據(jù),故秦所受之命,既非帝命,亦非受天命,而是受以王朝為標志以歷史為本位的自然循環(huán)的五行之命。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五行說”是對天命觀的一種結(jié)構(gòu)——功能性闡釋,五行相生相克,表現(xiàn)了天命的程序化和形式化原則,用相生相克的擬人化的自然規(guī)律取代民本主義,其術(shù)數(shù)之原理,源于《周易》,乃荀子所謂“制天命而用之”的理性化工具。

    工具化的天命觀,揚棄了固有價值本體——民。

    秦始皇帝溺于此,埋頭去玩革命的數(shù)學游戲,而不問民心、民意為何,如果說,他“泄王氣”還有個下手處,對于民氣,則不知其為何物,從何下手,惟以攻民、弱民行之,而不知民氣如水,承受“載舟覆舟”之命,能發(fā)“改天換地”之力,當其“泄王氣”自謂有成卻不期而亡時,不料,民氣則在一個農(nóng)民身上爆發(fā)了。

    秦始皇帝啟動大一統(tǒng)工程,所恃者神,而非所謂民,其受命亦如此,按儒家革命理念,受命于天者,必受命于民,可秦始皇帝寧受命于神,也不愿受命于民。但他所謂“神”,并非如殷人的“帝祖合一”的上帝,而是從五行相克中解放出來的神仙。

    從上帝那里,人還知道自己有限,需要神的庇佑,才得以安然,可是,從神仙那里,他卻得知人能無生死,無古今,進入永恒,趨于無限,當然,這其中,關鍵中的關鍵,便是游仙。

    他用儒家革命論,使諸侯兼并變成了王朝革命,用五德終始說,使王朝更替與自然循環(huán)同步。革命在他那里,并非原則,而是策略,正如他以戰(zhàn)去戰(zhàn)、以殺去殺一般,其目的,是以革命終結(jié)革命,故其封禪儀,非行圣人革命之大典,乃終結(jié)革命之表演。

    當其拋棄儒者,如老子所言,乃以儒為“芻狗”。“芻狗”,是用草扎的狗,做祭祀用,用的時候,它很重要,可用完了,就把它扔掉,“革命”,對他來說,當然很重要,可他玩一把就算了,正如老子說的,他以“革命”為“芻狗”。對于五行說,他也如此,用“五行相克”的原理克掉了周朝,這也就夠了,不能再克下去,否則,就要克到自己頭上了,因此,要到此為止!

    終結(jié)革命的理論前提,是君道同體,而其實踐,則為游仙,欲以游仙,超越革命,解構(gòu)五行,結(jié)果落入方士彀中。

    其泄六國王氣,欲防六國復辟,但他沒想到,王氣可泄,而民氣不可泄,革命猶在,只是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形式也已然改觀。革命先驅(qū),從王者變成儒者;革命主體,從貴族變成農(nóng)民;一種新的革命——儒學運動與農(nóng)民起義相結(jié)合,開辟歷史新范式。

    秦統(tǒng)一,乃歷史統(tǒng)一性之預演,而非其終結(jié)。

    秦之亡,為歷史統(tǒng)一性的選擇,而非其易轍。

    統(tǒng)一之路,其勢已成,不因秦二世亡而不行,統(tǒng)一當以革命行,秦以兼并行統(tǒng)一,其并天下之日,即失天下之時。

    秦漢之際,發(fā)生了從兼并到革命的歷史轉(zhuǎn)折。

    這一轉(zhuǎn)折,揭示了中國歷史的一個規(guī)律:凡以武力并天下、以陰謀篡王權(quán)者,其國早夭,秦與隋,皆二世而亡,西晉竊取,亦為一短命王朝;而以革命取天下者,皆有數(shù)百年之國運。

    而革命的模式,多半就是儒學運動與農(nóng)民起義相結(jié)合,其模式的形成,應當就在秦漢之際,為革命的新儒家首創(chuàng)。

    三代之革命者,湯克桀,武王克紂,皆為王者,戰(zhàn)國時期,孟子行仁政,其著眼點,也放在各國諸侯身上,以百里之地而王,而非立足于儒自身。“焚坑”后,儒已無枝可依,體制內(nèi),連博士儒也混不下去了,更別說抱殘守缺、持不同政見的隱士儒了。

    這兩支儒者,后來,也都加入革命儒的隊伍。

    革命的儒生孔甲

    革命儒代表是孔甲。孔甲名鮒,孔子八世孫。

    《史記》里,這樣說他:“年五十七,為陳王涉博士,死于陳下。”他呀,是孔氏家族為了革命而犧牲的第一人啦!

    他帶著禮器去投奔陳涉,并非走投無路時的選擇,而是受儒家自孔子創(chuàng)宗以來就已形成的民本主義的感召,向那歷史深處,縱身一躍:“古池寂,蛙兒起飛啦”——那是向著死亡飛呀!

    抱了孔門禮器,向著國家起源的入口處縱身一躍,去叩問國家的本質(zhì),去傾聽權(quán)力來源的正當性:革之時大矣哉!

    鳴蛙,是有常之蛙,耳得之,為蛙之實然者。而飛蛙,乃無常之蛙,于一剎那間,起飛了!

    “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那是人用理性,測量時間與空間,一瞬又一瞬,一點又一點……那就是存在呀,被形而上學定格。飛蛙呢,動了嗎?動了!它必須降落實然之域,古池之上,撲通一聲響!飛蛙躍入,猝然破寂,天地因之變色,世界為之驚栗。

    那就是死!一響之余,復歸于寂。歷史啊,你低估了孔甲他那決然的一飛呀!如果說孟子是王道之鳴蛙,那么孔甲就是革命的飛蛙,若無他那絕然舍命的一飛呀,問孔子如何能圣化?從老古董里走出來,從故紙堆里走出來,從禮儀教條中走出來,將傳道授業(yè)與農(nóng)民起義相結(jié)合,他開啟了儒學運動的新方向,開辟了歷史發(fā)展的新路徑。與農(nóng)民兄弟共患難,同生死,這在儒家,還是第一次。

    劉邦祭孔,也許是聽了陸賈說《新語》,也許是因為叔孫通制定禮儀,但從根本上來說,則是基于孔甲的革命精神以及孔甲之死對于革命的號召力。孔甲縱身一躍,開了革命的好頭。

    緊接著,高陽酒徒酈食其來了,沖著劉邦來了。劉邦過陳留時,他去謁見,人語其“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儒冠”,劉邦想以“未暇見儒人也”將他打發(fā)。他勃然大怒,瞋目案劍,大喝一聲:“吾高陽酒徒也!”劉邦聽了,嚇了一跳,趕快將他請來敘話。他見了劉邦,劈頭就說,你“智不如吾,勇不如吾”,還擺什么架子!

    其狂也如此,劉邦“敬聞命矣”!酈生以王道說之:“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其立論之高,直承孟子;而行事之明,又通荀學。灑脫的風采,沒遮攔的氣概,展示了狂與死的美學境界。

    而儒者叔孫通則為另一類——“秦時以文學征,待召博士”。陳勝舉事,二世詢之,博士諸生三十余人皆曰:此乃造反,罪死無赦,請發(fā)兵擊之。二世怒形于色,諸生仍喋喋,獨叔孫通知幾,諛曰:明主在上,安敢有反者?不過幾個雞鳴狗盜之徒而已,派人抓來就是了。二世盡問諸生,或言反或言盜,結(jié)果呢,言反者被下吏問罪;言盜者安然而歸,唯叔孫通以一言得寵,被拜為博士。可他心里反而越發(fā)不安。此時,他心態(tài)已變,諸生還想在秦王朝里混飯吃,還要以秦二世為靠山,而他卻早有二心,想乘機一走了之。

    二世顧問,乃拷問諸生之心術(shù)也,言為心聲。是以,認定諸生言反者必有反心,此法家“循名責實”之術(shù),諸生哪里懂得這一套?結(jié)果中了秦二世的招,而叔孫通則乘機逃走。

    他也來到劉邦麾下,知進退,能與時變化,一見劉邦討厭儒服,立馬改換楚衣。劉邦見他乖巧,是個可用之人,就拜他為博士。可出人意料的是,那劉邦啊,竟然稱呼他為“稷嗣君”。誰說劉邦沒文化?一個“稷嗣君”的稱號,真要令當時文人“盡折腰”,它發(fā)出最動人的信號:稷下學宮回來了。此號一出,解放思想。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獨立學術(sh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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