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一
我在窄巷里游走,觀看著式樣大同小異的木門。一些木門上了大銅鎖,一個門居然上了三把鎖。
以前石頭城里的住戶大多裝了一扇雕刻精美、材質(zhì)優(yōu)良的木門,如今那些門或被當(dāng)作古董收藏,或賣與旅館。現(xiàn)在居民住宅大約還有900扇木門。
自18世紀(jì),木門開始代表地位和富有,這種炫富方式到阿曼蘇丹統(tǒng)治時期到達(dá)頂峰。做門的木料都是厚重的檀木,因檀木成材需50年,當(dāng)?shù)胤N植不敷使用,當(dāng)年從印度進(jìn)口不少木料。做一扇木門時,工匠先要雕出門框和門楣,門楣或拱形或三角型。印度洋的文化交匯往往反映在門楣中框的刻花上——蓮花、魚和棕櫚葉,海洋和古蘭經(jīng)經(jīng)文。極個別的被雕成鎖鏈狀,象征著當(dāng)?shù)氐呐`市場。這些木門都造得極厚,太厚重的門往往右扇上再開出一小門以方便出入。有些門面上釘了很多銅釘,據(jù)說是為了抵抗大象拱門。其實銅釘是為釘合木板,導(dǎo)游解說總是要力求有趣吧。
我們走到一扇很厚但很舊的門前,門旁標(biāo)著“提普(TippuTip)故居”。這個提普就是當(dāng)?shù)刈钪呐`販子,銅釘厚門炫耀著殘酷帶來的財富,也守護(hù)著奴隸販子的秘密和故事。
在人類文明進(jìn)化中,奴隸曾是一個階段。即便是世界文明的早產(chǎn)兒希臘也曾有過奴隸時代。然而,非洲大規(guī)模殘酷的奴隸買賣卻始于近代。最早在非洲大陸買賣奴隸是阿拉伯人,其販奴史可追溯到7世紀(jì)。他們不僅買賣非洲人,也買賣過歐洲人,甚至到了20世紀(jì),奴隸也未在阿拉伯世界里絕蹤。在非洲,阿拉伯人獵取象牙也獵取非洲人,他們把俘獲的非洲人拴在鐵鏈上,跟著大篷車走到奴隸賣場,沿途死傷無數(shù)。到達(dá)桑給巴爾后,那些幸存下來的非洲人立刻被關(guān)入地牢。1-2天后,他們就被趕到奴隸市場上像牲口一樣被拍賣。雖然桑給巴爾島上的每個族群都參與過奴隸交易,但阿拉伯人提普最為狠毒,據(jù)說他曾與同伴在1小時內(nèi)殺害了1000多個非洲土著人,而且他從未表示過懺悔。
歷史記載,桑給巴爾出售的首批奴隸被法國人買下,然后運(yùn)到毛里求斯等地的咖啡種植園做苦工。據(jù)一位英國船長目擊估計,19世紀(jì)頭3年,該島每年輸出奴隸9000人。40年后,輸出的奴隸高達(dá)14000人。到了1850年代,奴隸輸出為17500人,1860年代則超過了20000人。桑給巴爾因東非奴隸大賣場而臭名昭著。
19世紀(jì),英國開始對桑給巴爾產(chǎn)生興趣。他們的興趣除了商業(yè)動機(jī),還有結(jié)束奴隸貿(mào)易的決心。1822年,英國人與蘇丹薩義德簽署的第一個條約就是遏制奴隸貿(mào)易。1873年,在英國海軍炮擊的威脅下,阿曼蘇丹終于廢除了奴隸市場。
廢除了奴隸市場不久,英國人在奴隸拍賣市場的舊址上建立了國教大教堂(AnglicanCathedralChurchofChirist)。教堂混合了哥特和阿拉伯建筑風(fēng)格,教堂外設(shè)立奴隸紀(jì)念碑,并保留了關(guān)押奴隸的地牢。
我走進(jìn)教堂,墻上掛著一枚名為大衛(wèi)·利文斯頓(DavidLivingstone)的十字架。這老兄名氣很大,我去維多利亞瀑布時,贊比亞邊境小城就以他命名,倫敦西敏寺也有他的紀(jì)念碑。1873年,利文斯頓病沒于贊比亞后,其心臟被他的仆人取出,葬于一棵樹下。仆人們又將利文斯頓的遺體曬干,而后,他們抬著包裹好的遺體走了整整9個月,最終將其交給英國人。在這個教堂里,我得知移交遺體地點(diǎn)就在桑給巴爾島,而心臟墓地上的那棵樹,后來被雕刻成十字架就在眼前。
為了探尋尼羅河的源頭,英國另一位知名探尋者伯頓(RichardFBur-ton)曾下榻于桑給巴爾島的英國領(lǐng)事館。1857年7月,他與搭檔斯皮克(JohnSpeke)離島前往東非大陸。在非洲大陸,這兩位經(jīng)歷千辛萬苦,熱帶病曾使他們暫時失明或失聰。20個月后,兩個英國人帶著未解之謎歸來,其伙伴關(guān)系也隨之解體。1862年,斯皮克又與格蘭德再從桑給巴爾出發(fā),前往非洲大陸探尋尼羅河源頭,最終如愿以償。
1866年,利文斯頓為探尋尼羅河源頭也來到桑給巴爾。他在島上住了近兩個月,看到了奴隸市場的種種。雖然1822年,蘇丹和英國就簽署了禁止與基督徒進(jìn)行奴隸交易的協(xié)議,但并未能禁止奴隸買賣。奴隸市場的殘酷深深震撼了利文斯頓,他開始公開要求廢除桑給巴爾的奴隸市場。在給紐約先驅(qū)報的信中,他披露了可怕的奴隸貿(mào)易,強(qiáng)烈呼吁制止東非海岸的奴隸貿(mào)易。他認(rèn)為終止奴隸貿(mào)易,遠(yuǎn)比探尋尼羅河源頭更為重要。正是他的呼吁喚起公眾注意,促進(jìn)英國更加堅定地推動廢除奴隸貿(mào)易和奴隸制。利文斯頓還認(rèn)為,只有三“C”才能幫助去除非洲大地的殘酷和愚昧,這三個“C”是指:“基督教”、“商貿(mào)”和“文明”(Christianity,CommerceandCivilization)三個詞的英文起始字母。
利文斯頓、斯坦利(H.M.Stan-ley)、伯頓和斯皮克都是我感興趣的人物,他們的恩怨故事可以寫成好幾本書。可惜伯頓下榻的英國領(lǐng)館和利文斯頓的故居,都未作為歷史遺址保留。
二
我們走到海邊的ForodhaniGar-dens去吃夜市。各種魚蝦、烏賊、貝類,很多不知名的海產(chǎn),似乎海里能撈到的都能在這兒燒烤。橢圓型、帶孔的魚們看著真皮實,巨大的龍蝦爪和足實的身段看著真是新鮮。烤肉攤上,各種肉串(除了沒有豬肉),當(dāng)?shù)乜救獾姆椒ㄅc中國的差不多,但缺了孜然這一味。還有印度的咖喱角(Samosas)、椰汁和甘蔗汁。這里的榨汁機(jī)與孟加拉的一模一樣。總之甘蔗是不洗的,同伴中只有一位勇者敢喝。
餅攤正在烙餡餅,當(dāng)?shù)厝朔Q那這餅為“桑給巴爾的披薩餅”。水果攤上擺放著各種水果,小芒果最為香甜,西瓜并不出色。李子大小的馬來蘋果又紅又亮,據(jù)說原產(chǎn)于馬來西亞。以前在大陸北方生長的人極少知道芒果,我第一次知道芒果是在上世紀(jì)60年代,源于某非洲國家以芒果作禮物送給中國領(lǐng)導(dǎo)人,而我第一次吃到芒果已是上世紀(jì)的80年代了。
離開煙火氣十足的夜市,我們乘車前往獨(dú)巖(TheRock)。
到達(dá)海邊時,椰樹正投影于沙灘上。樹影斑斕中,大海開始漲潮。一條木船守候岸邊,咫尺之外,一塊黑礁石坐落在翠藍(lán)的印度洋上,那石頭上的小屋白墻黑頂,漂亮得極不真實。
我們坐上木船,纖夫拉著它走進(jìn)大海,走向獨(dú)巖。船靠上巖緣,木梯上站著一位瘦高的馬賽小伙,他披著紅毯,腕上戴著編織漂亮的串珠手鐲,編成小辮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搭披在肩后,那神態(tài)和打扮頗有幾分自戀。小伙子伸手拉我一把,裙邊淌過海水。據(jù)說此巖曾為一島民的住家,幾年前被到訪的意大利人看中買下,開了這個飯店。飯店只有一間餐室,僅能招待十幾個客人。因客人不多,吃飯須先預(yù)定。店后的酒吧涼臺為大海環(huán)繞。眾人在涼臺上喝酒聊天,幾天前攀登乞力馬扎羅山的辛苦皆溶于酒水之中。
晚霞落盡,席開兩桌。燭光下,海鮮芒果沙拉,螃蟹沙拉,魷魚,對蝦,龍蝦以及上述種種的拼盤大燒烤。烹飪和調(diào)料并無特別的花樣,但食材都來自當(dāng)日捕撈,其味之鮮,只能意會,難以言傳。“鮮”在漢語中的微妙,遠(yuǎn)勝于英語的Fresh或Sweet,而美國人吃什么都會夸說美味,以致美味一詞早已貶值。我從小在北方平原長大,并不嗜食海鮮。記憶中,此生所食的美味海鮮不過4-5次,而桑給巴爾島則占了其中的兩次。
桑給巴爾島最美的部分是海洋。淳樸的黑木船飄在寧靜的淺藍(lán)色上,海豚在深藍(lán)色中翻滾滑行,海蜇閃來閃去,散發(fā)著看不見的毒素。五彩魚群好似飄蕩的花朵,漫游在珊瑚叢中,在潛水鏡里,它們都巨大得不可置信。2004年,我第一次看到印度洋時正是大海嘯災(zāi)難時,那時的印度洋真是兇惡。而此時的印度洋美麗平靜,藍(lán)色誘人。
幾個女孩光著腳在沙灘上追逐,藍(lán)裙隨風(fēng)飄著。海風(fēng)又將她們的上衣兜起,上衣罩住了頭發(fā)。白色沙灘上,兩個漁民對著木船敲打,一干人圍觀。我走過去,接過一錘一鉗,學(xué)著將鉗子插入船縫。眾人大笑:“你這是在補(bǔ)船?”哦,原來要先放入浸滿了油的麻線,再用鉗子擠緊塞嚴(yán)。
一對紅鯛魚閃亮紅白地掛在海上。我們買下那對魚,又找了一家居民代為燒煮。雖然靠海,當(dāng)?shù)厝伺膈r并沒有太多的花樣,此地除了鹽和姜也沒有其他調(diào)料。大約一個時辰,紅魚的一半變?yōu)榭爵~,另一半作成魚湯。涼涼的海風(fēng)中,熱魚湯鮮掉了眉毛,眾人還沒喝夠,湯盆已經(jīng)見底。
收海了,兩個漁民拖著一條魚走過來,那條魚大張著嘴,掙扎的模樣畢現(xiàn)。隨后4個壯漢又拖著一條更大的走過來,那是條鯊魚,死去了還保持著英武的姿態(tài)。一個小男孩兒跟在后面,追看魚頭。他倒退兩步,又去看魚尾。嗯,他在比量著魚的尺寸。
很多年前,有個叫圣地亞哥的老人在另一片海洋上打漁,那片海也綠藍(lán)如畫。他一無所獲地在海上過了84天,在第85天,老人在清晨的海洋中等待著。一條大馬林魚過來,將他拖入深海。他與大魚搏斗了三天三夜,終于“看見那魚仰天躺著,銀色的肚皮朝上。魚叉的柄從魚的肩部斜截出來,海水被它心臟里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老人把魚頭綁在船頭,返航回家。海潮,鯊魚,幾番撕咬,幾番搏斗,老人終于帶著大魚回到海邊。當(dāng)他在窩棚里沉沉睡去時,他唯一的同伴——那個男孩子卻只看到大魚的骨架。(《老人與海》)
我眼前,拖魚的漁民滿臉喜悅,跟隨的男孩兒一臉驚奇。如海明威筆下的女游客,我只是很膚淺地看到了大海和魚。
(作者主要作品《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此一去萬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脈隨筆》,湖南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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