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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我是誰”到“我們是誰”

    付如初2024-06-11 15:14

    付如初/文 讀書有一個奇妙之處,就是忽然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你讀過的書和正在讀的書,無論是歷史、文學、社會學,還是小說、傳記、訪談錄,實際上都在描述和呼應一個問題:“我是誰?”心理學的鏡像理論,文學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社會學的功能論、沖突論,哲學的思維和存在、主體和客體、實踐和認識的關(guān)系等等,最后似乎都可以回到這個有關(guān)身份和自我的問題——在“我”這個主體面前,你閱讀的一切文字似乎都可以看作自我的投射,而閱讀,不過是在不同的文字客體中辨認和尋找自己而已。

    作為閱讀者,能獲得這種奇妙感受的前提自然是閱歷的增加。世事無常、歷史循環(huán),文明和野蠻悄然互換,這些人類在痛苦和迷茫中獲得的認知,仿佛早已被神洞悉,所以祂才會說“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傳道書》)。這些知識和智慧往往會讓“我”變得跟所有事、所有人有關(guān)——“所有曾經(jīng)歷人世一場的,皆是我”(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哈德良回憶錄》)。

    同時,在愁煩和憂傷中,我們又會進一步強化“我”的生命只是一場游歷,所有意義和價值都只是在途中的感觸。這場游歷無論是被公元7世紀的大不列顛鄉(xiāng)紳描述為麻雀在冬天飛過爐火溫暖的大廳,還是被公元20世紀的流亡作家納博科夫描述為搖籃與深淵的對峙,它總是需要在此刻覺悟,在虛實間游走。我們也總是需要知道,盡管世界會因無數(shù)個“我”而支離破碎,卻終歸會在同一個死亡降臨后重歸完整。

    在生存與死亡的相互映照、相互評價中,我們才能更深切地體會“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的空茫,體會“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的荒誕,體會“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通達,體會“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浩蕩。

    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里說:我們發(fā)明了時間,隨后發(fā)明了永恒以為對照,但對時間的否定和時間本身一樣虛無。所以,我們需要面對的,既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而是一連串的現(xiàn)在。它像一條不斷損壞又不斷延續(xù)的路,我們都在上面走。生活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讓你變形、扭曲,變丑或變美,讓你認出自己又迷失自己。唯有文字和藝術(shù),能夠記錄暴力的世界圍繞寧靜的形體旋轉(zhuǎn)的瞬間,固定住你的靈魂。而每一個靈魂又都因為被文字和藝術(shù)記錄,而展示出自己獨有的秘密和夢想。所以,“我是誰?”這個從古希臘開始就不斷被追問的問題,始終都是所有人的問題,一個真問題。

    《我是誰?段義孚自傳》:

    在宇宙和爐臺之間

    這幾乎是一部用做論文的方法寫就的、象牙塔式的傳記,它的獨特和迷人,乃至迂腐和可愛之處也在于此。比如,開頭作者就用了不小的篇幅“破題”:一個自認普通的人為什么還要寫自傳?仿佛寫自傳還有準入制度,需要寫作者證明其身份的合法性、道義的合理性,需要大起大落的戲劇性人生,仿佛稍有不慎他的寫作真的會妨礙別人、誤導別人、擠占公共資源。他幾乎本能地把自己的讀者設(shè)定為質(zhì)疑者、批判者,不容易接受也不容易被說服的人。這樣的拘謹與謙卑顯然不只是學者的思維習慣和I人(社恐)的性格特點,更是被歷史的顧忌、良俗的枷鎖和文明社會熏陶出來的待人接物的尺度。

    對中國讀者來說,這尺度最具啟發(fā)性和教益之處,也許是他對待出身和家族的態(tài)度。實際上,他家世不凡、個人成就突出。他的叔祖是大名鼎鼎的段祺瑞。他的父親段茂瀾受段祺瑞資助受教育,是周恩來總理的中學同學和好友,曾在南京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門任高官,先后在菲律賓、倫敦、澳大利亞、美國等地工作。而且,汪精衛(wèi)是他母親的遠房表親,他舅舅曾在汪手下工作。而他本人是著名的地理學家,是美國藝術(shù)與科學院院士、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出版過十本書,包括著名的《人文主義地理學》《戀地情結(jié)》等等。

    在自傳中,他客觀陳述這一切,寫出身和特權(quán)給予他的世界主義視野,給他入學、科研、工作帶來的便利,以及他置身異族卻從未丟掉自信的底氣。同時,他也坦承這種經(jīng)歷給自己的“負面”影響:身居高位的父親深受儒家文化影響,與孩子并不親近,這種隔膜給他造成的心理影響多年后都難以消除,也讓他格外看重跟母親的連接;全家因戰(zhàn)爭和父親工作的變動而進行的遷徙,讓他變成了“無根”的人——曾在6個國家的18個城市生活,他回不到東方也融不進西方;他終生未婚,渴望親密關(guān)系但害怕家庭,甚至連與寵物的連接都恐懼。這些經(jīng)歷塑造了他的人格,甚至影響了他對自然的喜好:跟用過剩的生命力拒絕個體、讓生命難以在空間上分離的熱帶雨林相比,他更愛單純的荒漠,因其輪廓分明地獨立于天地之間。

    當然,這種尺度也體現(xiàn)在他對愛的態(tài)度上。他無法明言自己的隱秘,于是借著自己敬慕的地理學泰斗亞歷山大·馮·洪堡的三次同性情愛,討論人對愛的本能依賴和社會性克制;借著雙性戀文學家約翰·契弗激情澎湃的情愛故事,表達自己因膽怯而匱乏,又因匱乏而渴慕的矛盾心理。雖是地理學家,但因為文學的學業(yè)背景,他深諳秘響旁通、珠玉潛水的表達肌理,把遠遠的愛、靜靜的愛、介乎友誼和愛之間的愛,寫得情致婉轉(zhuǎn)、悲欣交集。

    似乎很少有這樣的自傳作者,會像段義孚一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辨、審視、剖析、探求,但同時又絕不是自言自語。他具有非常強的讀者意識和對話意識,也非常注重寫作的修辭和表現(xiàn)力。他說,自己的生命軌跡跟其他人不同,其他人是從爐臺到宇宙的不斷拓展,而他則是反向的,從宇宙到爐臺的不斷蜷縮:從家庭蜷縮到個人,從社會蜷縮到自然,蜷縮進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當他69歲決定寫這本傳記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蜷縮到了自我內(nèi)部、精神內(nèi)部。當然,自我廣闊、精神不死,心理的自我往往比現(xiàn)實的自我更易讓人共情。

    從公共意義上,他把自己的傳記定義為:“這是一本美國華裔中產(chǎn)階級地理學家寫的自傳”,而從個體的角度,他又說自己的傳記是撇開虛泛的自我,直面自己對生命的憂懼而書寫的精神生活史,是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反思,是“激情朝著極致的美奔流而去”,是“一次殘酷的自我啟示”。

    這樣的啟示,涉及了很多人都繞不過去的問題,比如文化、種族、歷史、宗教,比如公平、道義、自信、孤獨,比如天賦、生命力、激情、性取向,比如友誼、愛情、家庭、事業(yè)。他用自己獨特的經(jīng)歷、感悟回應和印證這些普遍性的問題,將自我啟示變成了一場眼界已大、感慨遂深的生命對話。這場對話,其間既有蒙田隨筆般的輕盈通達,也有叔本華隨筆般的真摯赤誠,既有希臘式的人性大于神性的命運感,也會讓人想到黑格爾關(guān)于自我意識、自由意志、精神人格的哲學思考。難怪他會被世界地理學最高榮譽獎的評委會比作地理學界的“小王子”。他刻意遠離實際的事務(wù),用童真般的美善眼光打量一切。他在平凡微小中用情至深,以小小的“我”解讀宇宙萬物的秘密。

    歷史:從“我是誰”到“我們是誰”

    在《我是誰?》里,因為追憶母親,段義孚寫到抗戰(zhàn)期間的一段經(jīng)歷。1938年夏天,父親工作被從南京調(diào)到陪都重慶,母親獨自帶著他們兄妹四人從昆明到重慶,走的是與滇緬公路相通的山路。他記錄了這噩夢般的過程:山路崎嶇驚險,司機煩躁不安,流亡人群吵雜混亂,自己又在病中;與此相對照的,是母親的溫柔、耐心、冷靜和決斷。全書中,他對戰(zhàn)爭或者苦難的描述不多——如他自己所說,他記憶力不好,常常不能記得事情的來龍去脈,卻總對情緒和感受記憶猶新;而且,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他們身處“特權(quán)階層”,即便在重慶期間生活困頓,依然在家中接待過美國大使;之后不久,他們?nèi)揖蛷闹貞c到了澳大利亞。應當說,抗日戰(zhàn)爭在他生命中的印記并不深重,然而僅僅是片段性的追憶,也足以讓人感受到時代烽煙和人們的顛沛流離——特權(quán)階層尚且惶惶如喪家之犬,普通人的境遇可想而知。

    無獨有偶,1938年夏天,銀行家的女兒楊苡也離開了天津,坐船在中國境內(nèi)經(jīng)上海到香港,再跨過境外的越南,然后走陸路奔赴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讀書。只不過,她的“流亡”是由中國銀行一路安排,坐的是最好的船艙,看的是新鮮的風景,唱的是明媚的歌。經(jīng)過上海時,她住在歷史上有“不倒次長”之稱的顏惠慶的家——顏惠慶與顧維鈞齊名,馳騁外交界多年,與段祺瑞亦有往還。經(jīng)過香港時,她住在父親的部下、中國銀行行長卞白眉的家。

    此時的楊苡,與巴金已經(jīng)通信兩年,與巴金的大哥大李先生彼此心有所屬。盡管家道中落、日本侵略臨頭、生活軌跡變動,然而她作為個體,生活還沒有出現(xiàn)具體的“苦難”。或者說,她此前的全部苦悶都來自大家庭中的庶出,一種家庭內(nèi)部的等級給她造成的困擾。這種困擾同時也有力量來沖抵,比如嫡母的寬容、母親的愛,哥哥楊憲益的保護。

    而且,因為她從來沒有遠離故國、族群、家庭和朋友,所以她的口述自傳始終都是在人群中的、在現(xiàn)實中的甚至是在煙火中的,這一點也充分體現(xiàn)在書名中:《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她的自我一直都是群體的一部分,關(guān)系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多讀者不熟悉的等級的一部分。她E人(外向)的性格也讓她擁有充分的安全感,從來不需要如段義孚般因移民、因陌生、因文化融入而形成社會性障礙,需要靠學術(shù)的外殼進行自我保護來克服。

    在長達百年的生命歷程中,她與很多人互動,在很多關(guān)系中確認自我,也從私人化的角度見證很多歷史時刻,但她選擇以抗戰(zhàn)結(jié)束作為自傳的敘事終點。同時,她把自傳寫得更像群傳乃至歷史畫卷。她更多記錄了時代氛圍、歷史細節(jié)、人物性格和命運,她為讀者展現(xiàn)的是廣闊而具體的現(xiàn)實圖景,是豐富而立體的戲劇化命運,是龐雜而劇烈的時代變遷——只有把外部風景描述得足夠絢爛,她才不需要進入內(nèi)心表達真正的褒貶,也不需要自我反省、自我剖析,更不需要觸及最痛切的自我。跟段義孚在自我中才能獲得安全感相比,楊苡似乎只有主動丟掉自我才能獲得安全感——不知道這是不是那些她無法講述的歲月教給她的智慧。

    如果說段義孚的自傳是一首獨白長詩,那楊苡的自傳就是長篇小說;如果說段義孚在人間的軌跡是荒漠中一條寂靜彎曲的小路,那楊苡的軌跡更像熱帶雨林中一條茁壯纏繞的藤蔓,與數(shù)不清的動植物相伴相生,自成一方小小生態(tài)。當然,讀者在不同的人生圖景前心理參與度是不同的——段義孚的更讓人代入和共情,而楊苡的更讓人欣賞和旁觀;讀者能從個體的、文化的、精神的角度與段義孚成為“我們”,而與楊苡成為“我們”只能從時間、歷史、文化生態(tài)的維度——精神自我是沒有等級的,而社會身份的等級,一直都在。

    此外,在1938年的流亡隊伍里,還有從巨流河出發(fā),日后在埡口海寫下自傳的名門之后齊邦媛。她沿著湖南長沙、廣西桂林、貴州懷遠,一路來到重慶,入讀南開中學,之后又到武漢大學。也是在1938年,張大飛考入筧橋中央航空學校,1941年赴美訓練,1942年加入“飛虎隊”,1945年殉職。期間他和齊邦媛書信往來7年,記錄著戰(zhàn)爭的烽火,也記錄著兩個青年至死不渝的理想。后來,翻譯、教學等職業(yè)追求都可以成為齊邦媛的“殼”,但她還是選擇破殼而出,為一代人記錄歷史。

    同樣,1938年,以“人生四部曲”為自己立傳的耕讀子弟王鼎鈞還在蘭陵老家,“昨天的云”被敵機轟炸成了鄉(xiāng)情惶惶,臺兒莊會戰(zhàn)的炮聲像一聲號令,把一方百姓全變成了難民。他們投靠親友,逃難乞討,最終又因故土難離返回故鄉(xiāng)。1942年王鼎鈞才離開山東到安徽阜陽求學,從此開啟了“關(guān)山奪路”的經(jīng)歷。他先是流亡學生,后是普通士兵;他“三年半奔波6700公里”,曾一個人步行橫跨河南全省。這是真正的“生死流轉(zhuǎn)”,是“冰山有淚逢春瘦,雛燕無家入網(wǎng)棲”。王鼎鈞寫時代的殘暴,也寫自我的忠恕,他記錄、甄別,也思辨、反省,他倚重自己的經(jīng)驗和記憶,也不忘群體的沉浮與命運,因而他才會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我們”的心靈之窗。

    幾乎每一位傳記作者都在說,寫傳記的時候,記憶和遺忘是最需要處理的關(guān)系。我們選擇什么角度,選擇記住什么,忘記什么,既是自由意志,也是歷史情勢。如王鼎鈞所說:“一個人的角色往往是時代提供,個人無可選擇。”饒是如此,法國自由主義猶太人思想家雷蒙·阿隆在名為《介入的旁觀者:雷蒙·阿隆訪談錄》里和自己的回憶錄《雷蒙·阿隆回憶錄》里都還在不斷強調(diào):作為親歷者的“我”,在講述歷史的時候需要把握兩個原則:一是盡可能誠實地理解“我”的時代,二是時刻不忘“我”的知識的局限性。時間深邃難測,命運難以掌握,以有限的文字描繪時間的真貌,或許只有靠連接不同層面的“我”。“我”有多大?小如微塵,大若宇宙。

    順便說一句,段義孚生于1930年,卒于2022年;楊苡生于1919年,卒于2023年;齊邦媛生于1924年,卒于2024年。而可敬可愛的王鼎鈞先生,生于1925年,如今還活力滿滿地關(guān)心AI會如何改變?nèi)祟惖奈磥怼hF面無私的時間之神面對這一個個如雕塑般清晰有力的“我”,似乎也不忍心打敗他們,情愿跟他們合作,目的就是讓他們來到我們的時代,來到我們面前。

    現(xiàn)實:當“我們”被虛構(gòu)

    如今的我們,面對的再也不是二戰(zhàn)后共識堅如磐石、全球化不可阻擋的時代,而是進入了被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描述的“流動的現(xiàn)代性”所騎劫的時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每天都以史無前例的速度發(fā)生著變化,而且這些變化會被互聯(lián)網(wǎng)瞬間傳播,變成漫溢的信息。這些信息讓我們無從判別、無從選擇,同時又提醒我們資源不足,讓我們充分意識到個體的無力和無援。在這種充斥著不安全感的流動中,我們被淹沒的恐懼變得異常真切,渴求穩(wěn)定和認可的需求也變得格外迫切。

    有感于此,廣西的仫佬族作家、著名的“廣西三劍客”之一廖潤柏(筆名鬼子)再也按耐不住,停筆18年后以長篇小說《買話》重返文壇。他想通過主人公劉耳返鄉(xiāng)的故事回顧劉耳進城的歷程,借此書寫以他為代表的一群人的一生,給改革開放時代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一個個普通個體立傳。

    小說常給人物立傳,它的事假情真,它的虛實相間,它“雜取種種人”的典型化手段,它“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邊界性想象,都可以讓段義孚擔心的、傳記有門檻和準入制度的難題不攻自破。它化解傳記拘于事實的緊張,提供街談巷議般的松弛;也消解人生必有意義的實用主義,提供古今付笑談中的表面無功利。

    在鬼子筆下,劉耳如段義孚,不休不止地與自己纏斗。只不過,他探究自我的原動力無關(guān)主動,也無關(guān)自我認識深化,而全是現(xiàn)實情勢所迫:他預感到當市長的兒子處在危險的邊緣,于是以病為由回鄉(xiāng)避險。老屋重修、老友健在,他設(shè)想中的故鄉(xiāng)是能夠提供安全感的保護殼。這種對保護的尋求,與傳記作家們向回憶和文字尋求的內(nèi)心安適類似,是一種逆時空的情感整理和自我確認。

    然而,傳記的整理和確認是一個自循環(huán)的封閉系統(tǒng),沒有他者的聲音,而劉耳回鄉(xiāng)進入的是開放的新鄉(xiāng)村生態(tài)。這個生態(tài)里保留著過去的痕跡,充滿了影射和暗示,也接納著新的現(xiàn)實,飽含著恐懼和不確定。這個生態(tài)更像另一套評價體系。劉耳如所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人一般,一廂情愿地滿懷鄉(xiāng)愁,以為回到出生地就找到了“根”,就會更加知道“我是誰”,然而,事與愿違——自畫像總是比他人眼里的自己更完美。

    實際上,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自己定義和被他人定義的問題,都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三個自己:自己眼中的自己,別人眼中的自己和真正的自己。三者之間的偏差、裂痕甚至鴻溝,都交叉纏繞著虛構(gòu)和真實,也構(gòu)成了命運戲劇性起伏的重要力量。

      在鄉(xiāng)親們眼里,劉耳背信棄義、負心絕情、見死不救;而他自己眼中的自己,誠實厚道、重情重義、人微言輕、身不由己。當作家寫出這種反差的真實和荒誕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劉耳作為第一代城市移民,作為“鳳凰男”,作為官員直系家屬,有野心、有投機、有背叛、有虛榮,同時,也有委屈、有苦痛、有恐懼。他的所有作為都沒有超出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時代,只是他的這種孤獨,城市沒人聽,故鄉(xiāng)沒人懂。他想辯白,他想向所有人說明“我是誰”,他想證明,他還是那個淳樸的瓦村之子,于是,他開始“買話”,用錢探聽他者的評價……鄉(xiāng)村倫理打造出來的人,無法享受所謂文明社會的“禮貌性疏忽”。他們對身份認同的渴求更甚,對他者認同的需求更強,某種意義上,他的自我認知過度依賴于別人的評價。與此同時,他們本能地拒絕承認“流動性”在改變?nèi)说纳矸莺途秤龅耐瑫r,也的確造成了道德上的改變。這種改變是雙向的,劉耳和鄉(xiāng)親都變了,無一例外——我們總是傾向于認為劇烈的變化只屬于城市,鄉(xiāng)村總是一成不變的,實際上,鄉(xiāng)村的變化與城市不相上下——于是這種改變就變成了階層的、文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改變,進而變成了社會和歷史的改變。鬼子的誠實和高妙之處在于,用一個劉耳的身份認同障礙,映射出一個階層乃至全社會的身份認同障礙,而恰恰是這種障礙的產(chǎn)生,彰顯著社會轉(zhuǎn)型和時代變遷。

    有意思的是,格非的新小說《登春臺》也以人物小傳的方式來設(shè)置結(jié)構(gòu)。他刻意設(shè)置了四個來自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人,又因這四個人構(gòu)建了母女、父子、夫妻、情人四種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之間的連接糾纏,被格非形容為能量的振動,形容為從生到死的時間不至于顯得空洞的必要內(nèi)涵。如果說格非是用四條線索交纏的熱帶雨林式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身份寓言,那鬼子用的就是段義孚迷戀的單線荒漠式結(jié)構(gòu),他不刻意追求廣度,只想用精確度和密度銳利地刺透現(xiàn)實。

    在中國當代,鬼子和格非都是修辭意識強烈的作家,產(chǎn)量或有高低,但審美熱情卻并無高下。他們正值經(jīng)驗最豐富的創(chuàng)作盛年,尤其迷戀詞語本身和詞語正確組合產(chǎn)生的美感,迷戀故事推進中的邏輯咬合和節(jié)奏張弛,迷戀現(xiàn)實感之上的想象力層級,迷戀人物的現(xiàn)實力量感,迷戀小說的話題引爆力和命運隱喻力,迷戀年齡和閱歷給小說帶來的新質(zhì)地。這種迷戀,跟段義孚內(nèi)省有同樣的審美旨趣和哲學意味。如讀者在不同年齡閱讀同一本書,所思所感會發(fā)生變化一樣,作家在不同年齡面對同樣的人物、同樣的題材、同樣的自己,所思所感也會不同——時間終究是最偉大的雕塑家,無論塑造人,還是塑造藝術(shù)。

    當然,所有的藝術(shù)也都是關(guān)于人的。無論是虛構(gòu)還是非虛構(gòu),目的都在展現(xiàn)生命的鮮活性和豐富性本身。《我是誰?》的最后收錄了一篇段義孚82歲(2012年)時發(fā)表的演講,他說這代表了自己69歲完成自傳之后的新思考。在演講里,段先生直面文化多樣性、種族多樣性、現(xiàn)代性和流動性中個體的卑微和渺小,直面時代邏輯里個體命運無以復加的被動、平凡和普通,然而,他并不因此停止對個體的推崇,而是用前所未有的高亢語調(diào)呼吁:

    世界上并沒有所謂的普通人。每天和你說話的人其實都是靈魂不死的人。相反,國家、文化、藝術(shù)、文明,這些東西才是有死的,它們的生命對于我們而言,就像跳蚤的生命一樣。但是,和我們一起開玩笑、一起工作、結(jié)婚,也被我們冷落了、剝削了的人,其實都是靈魂不死的人。而在這些人里面,有的人是不滅的驚悚,有的人是不朽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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