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周悅 史額黎

一個江湖

對14歲的奧奧來說，這個暑假是“逆襲”的關鍵。這當然不是指學業(yè)，而是指沖刺小天才手表個人主頁的“50萬贊”。

在這個獨特的手表社交圈中，點贊超過50萬的，會被尊稱為“xtc大佬”（xtc意為小天才，拼音縮寫是10后的加密方式），也就是小孩哥、小孩姐眼中的“網紅”。

那些如雷貫耳的“大佬”名號，像極了小說的主人公，常用瑾、殤、玖、陌、熙等風花雪月的字。

點贊超過50萬可不容易，因為這款手表有嚴格的限制，每人最多只能有150個好友，并且每天給同一個好友主頁點贊的上限是20次。

獲得贊的方式是狂加好友，讓對方每天都給自己的個人主頁刷贊，用專業(yè)的話說，叫“擴列”與“刷主”。作為交換，他們也需要給好友刷贊。奧奧每天刷贊要花上半個小時，一共要敲表盤3000次，常常敲得手發(fā)麻。

小天才手表的機制轉化成xtc大佬們的KPI就是：150個好友，每天點贊3000次，至少重復180天才能實現“50萬贊”的小目標。

由于很多小用戶在開學后，會被家長禁止使用小天才的娛樂功能，這使得“50萬贊”的含金量陡增。

奧奧的小天才主頁有38萬贊，這是他努力了一年的功勛章。

支撐他在進階之路不斷邁進的，是朋友們的認可，比如會在生日的時候收到滿屏的祝福以及“疊蛋糕”——小天才應用中的一種系統設定，好友助力越多，蛋糕層數越高。當奧奧的點贊數超過30萬時，朋友們也會發(fā)來祝福，尊稱他為“中佬”。

為了成為大佬，他每天會發(fā)好友圈催促好友們點贊。據他觀察，“點贊就爆照”，也就是幫他點贊，他就在好友圈里發(fā)自己的照片，這種文案的反響比較好，記錄“某某天爆照共30秒”，還能再發(fā)一條引起關注。

由于好友位數量有限，奧奧會定期清理不與他點贊互動的人，不過在清理之前，他也會先禮貌地告訴對方“江湖再見”。

清理完好友就需要尋覓合適的補位人選，為此奧奧列出4條重要的標準：

一、活躍在線雙互（指保持活躍，互相點贊）；

二、接受開學、工作日暫退（指開學后允許退出）；

三、無佬架（指大佬不能有架子，看不起點贊少或者等級低的新人）；

四、雷點是暫退不說、無理由清友等（指不要無理由刪好友或退出）。

對方認同這幾條標準后，奧奧才會同意加好友，攜手走上逆襲之路。

其中，“無佬架”這條標準正在成為xtc圈中的最重要的共識。

奧奧說：“我遇到過一些圈內大佬，主頁點贊有幾十萬，就對點贊只有幾千或者幾萬的新人不耐煩，很不尊重人。”

在他看來，只要尊重彼此的規(guī)則，他愿意幫助一些剛入圈的新朋友“擴列”（擴充好友列表）和“刷主”（主動點贊好友主頁）。

10歲的林愷也是小天才的用戶，他也認同這一點。林愷喜歡音樂和動漫，常常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自己創(chuàng)造的歌曲和繪稿。

他覺得最近的xtc圈變味了，變得拉幫結派、等級歧視、看“贊”下菜。

比如不加21級以下的好友，因為只有在這個級別以上才能每天互贊20次，10級及以下的用戶每天只能點贊5次，會拖累點贊進度。

但升到21級需要上萬點經驗，新購入小天才手表的孩子根本達不到，因此會被排除在這個圈子之外。

林愷特意發(fā)了一條小天才好友圈長文表達自己的想法，其中有一句是“拒絕主頁攀比，人人權利都是平等的”。

兩個客戶

很少有孩子在路過小天才柜臺時，能忍住不撥弄幾下最新的產品。今年的新款“Z10名偵探柯南聯名款”，售價高達2399元，直逼蘋果手表S9系列。

中國是全球最大的兒童智能手表消費市場。截至2020年，小天才出貨量累計超2000萬只。幾乎每10個小孩里，就有一個是小天才手表用戶。小天才不僅僅是兒童智能手表的霸主，在2024年Q1，小天才在中國大陸可穿戴腕帶設備市場的份額為9%，僅次于華為和小米。

差不多每年暑假，小天才都會發(fā)布新品，此間該公司的促銷和廣告投放力度更大，孩子也常常要求置換更新的款式。

不像IOS與安卓系統更新軟件后，全系列手機等硬件都會升級對應的新功能，小天才某些新的功能必須更換新的手表硬件才能享受。

比如前面提到的“好友圈”是2022年左右推出的，目前只有D3和Z系列手表支持。除此之外，只有最貴的Z系列能添加150個好友，體驗更精確的小區(qū)樓層定位功能，便宜的D系列與Q系列只能添加50個好友，使用普通定位功能。

一位從事兒童教育產品設計的硬件產品經理表示：“小天才的功能設計是業(yè)內標桿。”

一個簡單的例子是小天才手表上能看到“今日獲贊的數量”“誰來贊過”以及“獲贊總數”等量化的數字。

當小孩子發(fā)布一條好友圈，卻一個點贊也沒有時，會出現一個破碎的愛心，以及提示語“酷到沒有人愛”。這句話意味著沒有贊是酷的，但沒有愛，對小孩子來說，沒有愛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情。

微信、抖音等成年人用得更多的社交軟件，并不會在“零贊”的時候，額外設置一個提示語，把贊和愛等同起來。相比之下，在小天才中，“零贊”的失落感更加突出。

圖：小天才手表好友圈“零贊”提示語（周悅 攝）

除此之外，小天才還有兩大法寶，分別是封閉系統與積分體系。

前者是指只有使用小天才系統的孩子，才能互加好友，使用專屬的微聊進行溝通，而不是通過微信、QQ等第三方應用聊天。

這將華為、360、小米等其他品牌的兒童手表用戶拒之門外，就像以前沒有QQ就與同齡人脫節(jié)一樣。

積分在小天才系統中就是貨幣，能夠解鎖限定表盤、更換特殊昵稱、升級賬號等級、抽取權益卡等。五顏六色的特殊昵稱是孩子們中“尊貴的象征”，能聽取“哇”聲一片。

有的孩子喜歡集卡抽卡，他們大方展示了手表中幾千張卡片，不同等級和圖案的卡片則讓人眼花繚亂。

虛擬卡片能在好友之間互相贈送，也能分享在好友圈中炫耀一番，由此還形成了穩(wěn)定的二手市場。

比如，今年是動漫《名偵探柯南》三十周年，小天才手表也推出聯名的旗艦機與主題卡。一張工藤新一（名偵探柯南的主角）的虛擬卡片炒到2000積分，價值約為20元人民幣。

為了增加積分，孩子們會兢兢業(yè)業(yè)地完成每日簽到任務，獲得步數積累的積分，甚至有些孩子把小天才手表綁在家里的貓、狗等寵物身上，希望能斬獲更多運動積分。花錢購買積分的情況也存在，不過絕大部分孩子表示沒有零花錢買積分。

2015年小天才初代產品Y01問世前，市場上的兒童手表多達300多款。

當時市場上并沒有“電話手表”的概念，要么只有語音聊天功能，要么只有定位功能。絕大部分兒童手表強調定位功能——家長更愿意為此買單。

初代小天才一經問世就火爆異常，盡管它的價格比同期推出的360兒童衛(wèi)士一款手表貴上一倍，但是它的銷量依舊遙遙領先，超過百萬臺。

小天才科技CEO金志江曾表示，小天才成功的秘訣是一種蹲下來做產品的態(tài)度。成年人在選購兒童手表時考慮的是安全，但從孩子的視角出發(fā)，就會看到他們也有社交需求。

“Make Friends”被刻在小天才的表盤上，編織出一張兒童社交網。金志江認為，兒童手表的核心需求是通訊，附帶解決孩子的定位和安全問題等。 

實際上，小天才的定位功能也很強悍，能做到樓層定位，實時更新，家長們能夠掌握孩子在小區(qū)或商場中的某層樓，這是絕大部分導航軟件都沒有的功能。

北京西城區(qū)某小學老師向經濟觀察報分享了一個案例，一個五年級孩子遺失了自己的小天才手表。

家長通過定位找到在某小區(qū)某棟樓的某一層，基本能判斷是班級中另一個孩子拿走的，第二天家長和老師溝通后，手表就被送回來了。

這種強大的定位功能也讓一些孩子意識到放在教室的小天才手表不能拿，間接理解了“誠實”的抽象概念。

從功能上來說，在小天才誕生的這9年中，產品也從第一代以定位、通話為主要功能的Y01，升級到2024年5月上市發(fā)售的Z10。

翻轉、上網、音樂、拍照、健康監(jiān)測、智能識物、娛樂等功能不斷增加。

家長對絕大部分功能是幾乎陌生的，但這些功能卻在實實在在影響孩子的成長。

三種關系

在小天才機制中有很多保護設置，其中一項是添加好友需要父母在手機App上操作通過。

很多孩子為了更方便更新好友，會偷偷關掉父母手機App上的權限，這一步不會有額外的提示，也不需要家長二次驗證。

但家長能在手機App上看到孩子新增好友的情況。雖然有些家長們不一定關注到了孩子們社交江湖里的變化，但更多家長會產生警覺，這也成為引爆家庭矛盾的一個導火索。

當他們突然發(fā)現孩子在加陌生好友、或者與陌生好友聊天時，往往非常生氣，會選擇禁止某些娛樂功能，也有家長直接刪除孩子的小天才號，甚至將手表直接鎖起來或者摔掉，以此杜絕后患。

剛上初二的夏夏也在朝著xtc圈的大佬努力，但是她的爸爸發(fā)現她添加了很多陌生好友，一怒之下給她刪掉了80多個好友，并且禁用加好友功能。

夏夏很“傷心、無語、生氣”，她最好的朋友也被刪掉了，她加的好友都是在社交媒體上精心挑選過的，互相告知過對方的擴列規(guī)則、身份及需求，不少因為日積月累的聊天成為了好朋友。

這塊粉色的小天才Z9夏夏很喜歡，是她攢了幾個月的零花錢、生活費和節(jié)日收到的禮金后自己買下的。

然而，她的爸爸一直認為這是未經允許偷偷買的，每當對夏夏的表現不滿意時，就會用這件事情來批評她。她的爸爸認為學校是學習的，手機要高中畢業(yè)后才能用，手表暑假也不能玩。

夏夏不理解為什么自己買的東西不能支配，她很疑惑“長大才能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嘛？” 

同樣買了粉色小天才Z9的琪琪，父母的心態(tài)完全不同。剛換上新手表，媽媽給她拍了好幾張照片，讓她發(fā)在好友圈里也給朋友們看看。

琪琪今年小學畢業(yè)，自從一年級就擁有了第一塊小天才手表，她的個人主頁贊有小幾萬，也會加好友集贊或者集卡，有時還會給父母炫耀一番。

在談到小天才的玩法時，琪琪的爸爸認為這些和他年輕時用QQ及玩游戲一樣，都會加到陌生好友，“小孩子的好奇心要好好保護, 玩得好電子產品也是跟上時代。更何況好的親子關系做基礎，不怕變成電子產品洪水猛獸”。

琪琪和父母約定好，周一到周五上學時只開啟定位、通話等基礎功能，放學回家能娛樂一個小時，周末則基本由自己支配。加好友也由琪琪決定，她給自己定的標準是只加很好很好的朋友。

多位老師向經濟觀察報表示，小孩子使用小天才有一個周期變化，小學低年級以打電話、聽歌等基礎功能為主。

小學高年級到初二更容易發(fā)現手表中花樣繁多的玩法，這時候家長需要合理的引導，如果家長過度敏感管理異常嚴格，會讓孩子感覺恐懼，更加沉浸在封閉的虛擬社交中。

一般中考前后，孩子們慢慢就不再使用小天才手表了，一方面是因為升學壓力變大，另一方面則是大部分孩子會有手機，社交重點會從小天才遷移到小紅書、微信、抖音等平臺。

16歲的馬墨已經是高中生了，他的小天才主頁有近100萬贊，也是圈內大佬一枚，最近他宣布退圈，因為周圍的同學已經不再戴小天才，有了其他的社交方式，他集贊的熱情也消退了。不過從三年級就陪伴他的小天才，記錄了他的成長，有很多照片、聊天記錄，他偶爾仍會翻看。

小天才的前身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步步高，從小霸王學習機、步步高點讀機到如今的小天才手表，收割了一代又一代年輕人。

小天才手表以營銷起手，有強勢的線下渠道，憑借社交與安全兩把殺手锏，成功攻占孩子和家長的高地。

(受訪者奧奧、林愷、夏夏、琪琪、馬墨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