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暉/文 五年前,當我在收集和整理魯茨家族與廬山的故事時,該家族檔案管理者艾倫告訴我,她的一個姑姑嫁給了利比家族成員,利比家族在廬山也有房產。艾倫還分享了一些利比家族的資料給我,正是那時,我萌生了寫利比家族故事的想法。
今年4月,我作為隨團翻譯跟著江西省外辦代表團赴美進行了為期八天的民間交流活動。此次活動的行程之一,是與牯嶺美國學校協會會長史蒂夫和魯茨家族檔案管理者艾倫見面,簽署重新奏響艾倫曾姑婆哈登夫人譜寫的《廬山組曲》的協議。離別時,艾倫給我的禮物讓我欣喜——她姑父唐納德·利比的自傳《我的旅行:一千級階梯》,由此我可以著手寫利比家族的故事了。
利比家族的中國故事
利比家族最早生活在英格蘭,主要從事的職業(yè)是漁民和石匠。17世紀中期,家族從英格蘭移民到美國緬因。19世紀末出生的家族成員華萊特·利比在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一位來自中國傳教士的演講,于是內心種下了要作為醫(yī)學傳教士去中國服務的種子。他是村莊第一個考取大學的年輕人。醫(yī)學院畢業(yè)后,他在當時美國最好的醫(yī)院之一工作,但最終他還是選擇到中國工作。
他到中國工作的第一站是安徽蕪湖。到達蕪湖后,他隨身帶來的10000美元資金全部用于了提升蕪湖醫(yī)院,這筆資金在當時是一筆巨款。
利比醫(yī)生的妻子露希爾的家族是19世紀末從英格蘭移民到美國的。露希爾是家族在美國的第三代成員,她決定來中國的原因,是她聽說中國的女孩不能讀書,不會寫字。她大學一畢業(yè)就來到了中國。那個年代,來中國的外國傳教士首先要在語言學校學習中文。1919年,華萊特和露西爾在中國的初次相見,正是南京的語言學校。他們相戀后結婚,共育有五個孩子。
華萊特在蕪湖醫(yī)院工作時,露希爾協助他做護士工作。她的主要任務是訓練中國女孩成為護士。作為早期來中國的醫(yī)生,他們需要更多的寬容心面對沒有絲毫現代醫(yī)學知識的中國村民,當時的村民會把活雞綁在床腳驅邪,甚至要求醫(yī)生們承諾不留一滴血后才同意做手術。1923年,他們從蕪湖順著水路來到江西九江,然后乘車到達南昌,利比醫(yī)生肩負著在南昌建立一座五層樓新醫(yī)院的任務,并帶來了來自美國的建院配套資金。利比醫(yī)生夫婦整天忙于醫(yī)院事務,孩子們從小生活在醫(yī)院里,甚至也玩拿著鉗子和聽診器扮演醫(yī)生和病人的游戲,成長中也時有幫助護士做卷繃帶等力所能及的事情。
利比家族在廬山
利比家族和許多其他外國家族一樣,在廬山購地置房是為了逃避平原地區(qū)炎熱的夏天。利比家族在廬山的家位于衛(wèi)斯理山谷,即曾經的空軍療養(yǎng)院,目前屬于解放軍療養(yǎng)院管轄范圍。
利比家族到達九江后,乘車到廬山的山腳蓮花洞,然后坐轎子或步行上一千級階梯,即現在的好漢坡來到廬山。前往衛(wèi)斯理山谷,則還要爬一段山路。利比家族的房子是兩層,院子里有游泳池。那時沒有電燈,晚上用的是煤油燈。利比醫(yī)生在廬山居住時開辟了一塊菜園,種植了萵苣、西紅柿等蔬菜。夏季,當利比夫人帶著孩子們在廬山避暑時,利比醫(yī)生大部分時間是在炎熱的南昌工作,他也會來廬山小住。有時他會利用假期幫助在九江工作的同事,讓同事也能輪班出去走動。在廬山期間,利比醫(yī)生夫婦會帶著孩子們去拜訪在廬山居住的朋友。
利比醫(yī)生的孩子們在廬山時,經常赤腳在廬山上閑逛,廬山的馬尾水瀑布、三寶樹、獅子躍(五老峰)、仙人洞、龍牙(老虎山)等地都留有他們的足跡。他們曾在牯嶺美國學校就讀,作為童子軍成員他們走得更遠:遠足至山下的觀音橋,在白鹿洞書院過夜。廬山上有個陶土谷,那里有不同顏色的陶土,孩子們曾在這里揮灑過大把的時間,他們做陶罐和茶杯,然后在太陽底下曬干。廬山,留有他們童年太多美好的記憶。
1937年日本人包圍廬山時,廬山仍留有一些不想離開的外國人,他們和山上的中國軍民一起抗日。在進攻廬山之前,日本人的飛機時不時在廬山上投擲炸彈,一是打擊中國軍隊,二是威懾留在山上的外國人,讓他們早點離開。牯嶺美國學校的全體師生正是在這年年底全部撤離的。此時,利比醫(yī)生夫婦正帶著兩個孩子留在廬山,曾經有一枚炸彈落到他們家附近,好在有驚無險。
廬山被圍困期間,利比醫(yī)生家收留了300多位難民,糧食是個大問題,當時中方專門有人安排在晚上把糧食從一條不太常用的小路運到廬山三疊泉的下面,然后山上的人走到瀑布邊,用繩子把籃子放下來取糧食。在凌晨兩三點左右聽到敲窗戶的聲音時,利比夫人就會起床去取糧食。除了大米外,還有大豆。他們用大豆磨成豆?jié){加些竹芋粉和花生油,成為挨餓的嬰兒們上好的食物。在糧食匱乏時期,他們也會想方設法做蛋糕和面包等食物。
最終日本人攻占了廬山。利比夫人對躲在他們地窖里的中國難民進行了完整的登記。當日本人來到他們家,利比夫人在家接待他們,日本軍官看到客廳孩子們的照片,也拿出自己家人的照片分享,此時利比夫人拿出難民登記本,問日本人要如何才能保證這些人特別是女人們的安全,他們回答說:“三天之內不要讓任何女人往窗外看,十天之內不要離開此區(qū)域。”最終,這批難民安全離開了廬山。
在日本人占領廬山的期間,他們對廬山的外國人還是友好的,利比醫(yī)生曾被日本人指定為美國駐廬山的代表。日本人計劃為攻占廬山死去的日本士兵舉辦紀念性活動,他們要求利比醫(yī)生做演講,遭到利比醫(yī)生的拒絕。日本軍官用槍指著他的頭部,士兵用刺刀戳他,都沒能讓他屈服,最后反而獲得了日本人的尊重。此時,利比醫(yī)生還能自由地在南昌、九江和廬山之間活動。
1940年,利比醫(yī)生因病去世,葬于廬山。次年,利比夫人帶著孩子們回到美國。
唐納德和洛麗塔的故事
來自利比家族的唐納德和來自魯茨家族的洛麗塔,是魯茨家族現任家族檔案管理者艾倫的姑父和姑姑。兩個家族在中國期間分別來自南昌和漢口,他們都在廬山有房產,在廬山居住期間,兩家時常互訪。兩家的孩子都曾在牯嶺美國學校就讀。
唐納德對洛麗塔的叔叔和姑姑們印象深刻,洛麗塔的叔叔還曾教唐納德下棋。有趣的是,唐納德和洛麗塔在廬山時并不認識,或許是從未有過交集,或許是因不同性別沒有在一起玩耍過,所以他們相互之間完全沒有印象。成年后,他們?yōu)橥粋€國際組織服務,在不同的國家工作,偶爾會遇到,但并沒有深度交流。等到他們決定約會后,才發(fā)現他們有很多的共同經歷:他們的父親都是醫(yī)生,母親都是協助父親工作的護士;他們都曾在廬山的美國學堂就讀——他們說自己仿佛上輩子就認識。會說中文和對中國文化的熱愛,成為了他們之間的感情紐帶。他們經常邀請朋友來家吃自己做的中餐。他們告訴朋友們,作為新婚夫婦的他們,第一次吵架竟是為了如何做中國菜。他們育有兩個孩子,當他們不想讓孩子們知道談話內容時,會在孩子們面前用中文交流。他們曾到孩子們的學校去講他們在中國的故事——廬山的故事、日本侵華的故事。
洛麗塔的祖母于1934年在廬山去世后葬在廬山,唐納德的父親于1940年葬在洛麗塔祖母的旁邊。洛麗塔說,她總覺得自己既屬于中國,又屬于美國,但又感覺不完全屬于任何一個地方。當孩子還小的時候,洛麗塔在家?guī)Ш⒆印5群⒆觽冮_始上學時,洛麗塔找了一份兼職工作,她把收入存在一個特別的儲蓄賬戶,希望有一天能存夠返回中國旅行的費用。
洛麗塔的魯茨家族對利比家族的孩子們影響很大,洛麗塔的大伯約翰曾經在她家養(yǎng)病,他是《紐約時報》的記者,寫過關于周恩來傳記的書,他和很多國際領導人保持信件來往。洛麗塔的姑姑弗朗西絲·魯茨·哈登和丈夫是雙鋼琴演奏家,他們在世界巡回演出,曾為很多國家的領導人演出過,他們經常在洛麗塔家講述他們的新故事。1972年,應周恩來總理的邀請,洛麗塔的姑姑和姑父哈登夫婦在中國人民大會堂舉辦音樂會,哈登夫人還特意為她的出生地廬山創(chuàng)作了鋼琴作品《廬山組曲》,并作為音樂會的第一首曲目演奏。家族中都有精通不同樂器的成員,音樂在兩個家族中代代相傳。
20世紀40年代,哈登夫人結婚時的婚紗是用中國山東絲綢手工制作的,婚紗上繡有象征多子的石榴和代表好運的蝙蝠。這件婚紗,洛麗塔和她的女兒以及家族其他的女孩在婚禮中都穿過。家族成員的婚禮,哈登夫婦的鋼琴演奏是保留節(jié)目。兩個家族因這份聯姻以及這段中國經歷,令家族成員之間的聯系更緊密更深廣。
重訪廬山
1985年,當洛麗塔積攢了十多年的錢終于可以足夠支付全家回中國的費用時,他們出發(fā)了。這是唐納德和洛麗塔向孩子們展示家族歷史和他們成長經歷的機會。
在廬山,唐納德發(fā)現他們家的房子已經成為廢墟,但是游泳池還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小巖洞也在。五六十年前,利比醫(yī)生用竹竿接入山泉水引入小巖洞,使之成為天然的冰箱。他們參觀了洛麗塔出生的魯茨家族的房子,他們曾就讀的學校,家族長輩的安葬地。他們來到曾經的洋人墳,因為歷史原因,這里只有樹木依舊。回到自己曾經生活的地方,現場給自己的孩子講述家族故事,讓他們非常開心。特別是洛麗塔,她一直說感覺自己一只腳在中國,一只腳在美國。參訪廬山后,她說:“在我出生地廬山的最后一天,我覺得我似乎兜了一圈回到原地,這下圓滿了。我覺得我可以快樂地離世了。”這次中國之行,他們還去了利比醫(yī)生在南昌創(chuàng)辦的醫(yī)院。
2007年5月,牯嶺美國學校協會組織了一次回鄉(xiāng)之旅,唐納德和家族成員一行六人參加了這次活動。雖然唐納德時年已80歲,還患有帕金森綜合征,但他還是很興奮地參加了活動。在廬山,他們跟隨50人的大隊伍游覽了當年去過的仙人洞、俄羅斯谷(蘆林湖)、三寶樹等地。但他們自己還特意早起去了洋人墳、洛麗塔父母結婚的美國教堂和唐納德父母的家。當80歲的唐納德再次爬上曾經的衛(wèi)斯理山谷——他父母家的所在地,發(fā)現與1985年相比這里又有變化,曾經的游泳池變成了用水泥建成的大型儲水罐,這里已經通了公路,可以坐車直接到達。唐納德說,這次他是手腳并用爬上山谷,他無法想象,當年的他是如何每天在學校和家之間跑上跑下的,他還精力充沛地經常在廬山的各個山谷間游走。在牯嶺街曾經的谷口,唐納德還為妻子購置了禮物。在廬山期間,唐納德的中文回來了,可以想象,當地人看到一位能講中文、對廬山又很了解的老外時吃驚的樣子。
這次來中國之前,唐納德聯系了他父親建立的南昌醫(yī)院的負責人。這位負責人在四年前曾聯系過他,因為他們想把醫(yī)院歷史整理出來,也想更多地了解利比醫(yī)生。這次的南昌之行,唐納德受到了醫(yī)院的熱情招待,他帶上了父親留存的有關醫(yī)院的資料,幫助醫(yī)院增補了這段歷史。在告別晚宴上,唐納德唱了一首他小時候學會的中文歌曲《義勇軍進行曲》,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對他來說,他沒想到他會唱的這首中文歌后來成為了中國國歌。最后醫(yī)院負責人發(fā)出邀請,希望他12月份再次來南昌參加建院110周年的紀念活動。雖然唐納德已經80歲,半年之后再次跨洋旅行對他確實有些吃力,但他還是答應了。2007年12月,他在侄子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中國,雖然患有多年的帕金森綜合征,但是作為特邀嘉賓,他花了不少時間準備慶典上的講話。他的演講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第二天他再次上了廬山,這是他最后一次來看自己曾經生活的地方。唐納德于2019年去世,享年92歲。
利比家族和其他曾經有在中國長期生活和工作經歷的外國家族一樣,他們與自己國家的鄰居有很多的不同,其中之一,就是他們在中國生活的印記無處不在,這也深深影響了后代,以致這些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一直認為中國是“家傳”的一部分。他們的家居裝飾品多有中國元素;他們在家里會說漢語;中餐是必備;當大家族聚會時,會分享中國的故事和歌曲,甚至穿中國的服飾;他們還對國際事件感興趣,特別是有關中國的事件,他們每天晚上都看世界新聞。正是因為家族成員在中國長時間生活的經歷讓他們認識到,一個國家的事件可以極大地影響到另一個國家的人。
利比家族曾經在中國生活過的成員,特別是第二代成員,他們人生觀確定的重要時刻,兒童和少年時代都在中國度過。他們大多出生在中國,在中國成長。他們親歷過中國最苦難的時刻,特別是日本侵略中國的苦難讓他們印象深刻。雖然他們的生活并不富有,雖然他們的父母也不能時常陪伴,但他們父母的奉獻精神激勵著他們,文明古國的儒家思想也深深影響了他們。他們說中國人有一種溫文爾雅的氣質,認為這是來自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孔子的教誨,孔子關于人與人之間保持正確關系的基本道德準則與他們有共鳴。他們非常感激在中國生活的日子,他們把這里當作故鄉(xiāng)。當他們幾十年后再次返回中國時,看到中國的巨大變化:中國四通八達的交通、城市的現代建筑、洋溢在中國人民臉龐上的幸福笑容……他們都深深地為中國的變化感到由衷地高興。
(作者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地質公園評估專家,《印象廬山》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