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
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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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林廣記》中有個故事,一男娶妻,唯恐不是處女,有人教他一個識別之法——處女一定不懂床笫之事,洞房夜新郎出示那話兒,不知何物的是處女無疑。此男照此行事,連娶兩女,竟都識貨,此男很憤怒,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把兩女都原封退回。后來又娶一個特別年輕的,初夜照樣測試,新娘說“不知”。新郎大喜,小蘿莉就是純潔啊!趕緊溫存教導:“這個呀,就是……嘛!”新娘那雙美瞳大眼充滿詫異,搖頭道:“不可能。這玩意兒我也見過不少,沒有這么小的。”
自古攻擊女人最好用的法寶,莫過貞操,說一個女人不貞,等于判她死刑。男人當然也有罩門,就是那話兒,罵男人最惡毒的方式,就是說他不是“男人”、“沒種”之類的話,也是指臍下三寸說的。這個故事諷某男立志娶處女,反暴露了自己的致命缺陷——“細卵”,也算夠狠,不過,故事里最倒霉的,肯定不是細卵男,而是前兩位新娘,可能只是受過一點兒婚前性教育,就被認為不是“真閨女”,經(jīng)過退婚,這名聲算是板上釘釘了。
若在如今,偽娘比純爺們兒還受歡迎,細卵男大可不必因尺碼而自卑,萌才是硬道理。糾結(jié)于是不是處女這種問題的,卻不管什么年代都大有人在。民國時曾有一條很轟動的社會新聞,說的就是這事。在魯迅收集的剪報中,有上海三友圖書公司發(fā)行的贈券,閱者只要寄此贈券和六分郵資至圖書公司,即可獲暢銷書《馬振華哀史》一部。馬振華何許人?1928年度新聞人物。3月16日夜她投黃浦江自殺,次日尸體被打撈上來,人們在岸邊發(fā)現(xiàn)一大捆書信,有120多封,是馬振華與未婚夫汪世昌具名的情書,記者根據(jù)這些書信和調(diào)查,認為她是以死明志,洗清被未婚夫疑為“非處女”的恥辱。“馬處女”的故事被炒得沸沸揚揚,《申報》、《新聞報》對此大加報道,也有單行本發(fā)售。大世界小世界都上演《馬振華》文明戲,還被拍成電影。
一個女人自殺的新聞這么轟動,魯迅認為原因在于“滬上人心,往往幸災樂禍。冀人之危,以為談助”。而最大的“禍”莫過女人失貞,這種心態(tài)尤其體現(xiàn)中國特色。根據(jù)書信和報道,馬振華年過30仍待字閨中,同父兄住在上海法新租界,1927年冬,馬振華站在閨房窗前,發(fā)現(xiàn)相隔不足五尺的小巷對面樓中有一青年男子正朝自己眉目傳情。十多天后,一封試探的情書飛來,開始了這位大齡處女的初戀。
對方名叫汪世昌,是國民革命軍某師長的秘書,貌似有為青年。情書往來若干次,兩人開始約會,逛公園看電影,并到照相館合影一張。次年男方的上司親往馬家做媒,二人舉行了簡單的訂婚儀式,擬于當年10月正式結(jié)婚。至此,這段愛情故事走的仍是小清新路線,直到兩人未及正式婚禮舉行就初嘗禁果,重口味的悲劇發(fā)生了。
汪世昌跟《笑林廣記》中的細卵男有一點相同,對處女與否十分介意,可惜他沒有人家細卵男的方法,同馬振華云雨一番后,才認定對方不是處女。這就麻煩了,就算當時有醫(yī)院能發(fā)放處女證,木已成舟,也沒法再鑒定。馬振華感覺受了極大侮辱,又寫血書又明誓,自殺之前把情書、照片都整理好放在岸邊,還加了一張父親的名片,顯然是要拼著一死把事情張揚出去,給未婚夫點兒顏色看看。輿論一起,多有指責汪世昌人面獸心者,汪的確被弄得很狼狽,一度也投黃浦江,追隨馬振華于泉下,卻沒死成,新聞界認為此舉只是作態(tài),不值得同情。
馬振華自殺在當時引發(fā)了很多討論,新舊思想的沖突是當時一大熱點。有人認為馬之所以自殺,在于思想半新不舊。要新就新得干脆,別把貞操什么的當回事,要舊就舊得徹底,別去趕戀愛的時髦。連馬振華的父親都認為女兒“死于新文化舊道德相混之中”。但也有人認為,馬汪二人發(fā)生關系以至尋死覓活,無非是受了《西廂記》、《玉梨魂》等舊小說的影響,跟所謂現(xiàn)代戀愛根本扯不上關系。
少數(shù)言論在當時看來有點兒政治不正確,那就是討論汪世昌為什么認為馬振華不是處女,以及馬振華到底是不是處女。有人說馬振華30未嫁,在性方面想必饑渴,一有未婚夫,迫不及待就上了床,不夠矜持和羞澀;也有人說就算是處女年紀大了肯定下垂和松弛,這才讓男方有所懷疑云云。大齡剩女的貞操問題,在今日社會尚能拼命炒作,何況當時。可以肯定,馬振華事件之所以能從一條社會新聞發(fā)展成供大眾娛樂的文明戲和電影,原因并不是人們都關心什么新舊思想問題,而是女性身體引發(fā)的民眾興趣。
自古以來不乏為貞操而死的女子,《列女傳》上就有無數(shù),多是寡婦為了守節(jié)。魯迅對此的概括簡單明了:“女子死了丈夫,便守著,或者死掉;遇了強暴,便死掉”。貞操就像充值卡上的密碼,所謂好女不嫁二夫,相當于你的密碼只能被一個男人掌握。密碼還沒被揭開的時候,也就是處女時期,嚴格來講,這時候貞操還沒有真正生效。歷代旌表的貞節(jié)烈女,大都是盡孝撫孤的寡婦,未婚處女非有感天動地的孝行不可,沒有單獨表彰老處女的。要想得一塊風光的貞節(jié)牌坊,更還須下一代爭氣,科舉考試入圍掙個一官半職,這才不缺馬屁精們在鄉(xiāng)里宣揚,該將老夫人的事跡上表朝廷為萬世楷模了。對女人來說獲得這個表彰不比得諾貝爾容易,需要一輩子艱苦奮斗,還得夠長命才行。
1928年人們的觀念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特別是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新知識群體批判貞操觀的策略在于指出貞操的代價——苦和難,顛覆其效果的價值——貞節(jié)牌坊的無用,以及批判男性對貞操問題的二重道德,但貞操的本義卻被不聲不響地倒置了。處女的童貞被宣揚為女性終身幸福的前提,失身非人的嚴重性也被放大。婦女解放對大多數(shù)女子的號召力并不在于解除貞操的綁縛,而在于將童貞的支配權從家長那里爭取到自己手中,換取更優(yōu)越更有情趣的生活,如此制造出的“新女性”在品位上更新潮浪漫,精神上卻并不比舊式女子更加獨立。
馬振華雖然教育程度不高(僅讀過高小),但在情趣方面頗有文藝女青年的潛質(zhì)。她在刺繡專門學校學習過,戀愛后,親自繡一幅定情手帕送給情郎。除刺繡外,馬振華“尤致力于中文”,寫了那么多情書,在今天沒準是網(wǎng)絡紅人。從書信看來,她對童貞可能帶來的收益——嫁個金龜婿——期待很高,對童貞付出無效的恐懼也很深,談戀愛時擔心“傳揚出來,君乃無礙,而我之一世貞名,由此一旦損失矣”。直到發(fā)生性關系后,仍堅持“以后于未正式之時,決不干那件事了”。
童貞是一次性的,一旦付出就沒了。汪世昌不承認馬振華是處女,給馬帶來了不能承受的打擊,她自殺了。而大齡剩女的失貞恐懼,卻延續(xù)到了今天。未婚女子以處女作為自己擇偶的籌碼,其實是男權社會用貞操約束女人的副作用,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水平,可以開具證明,保證原單,概不退換。持處女證的女子,大概可以避免像馬振華一樣被懷疑,也不會像細卵男娶的前兩位新娘一樣被莫名其妙地退婚,算是一種自我保護。
馬振華的時代,還沒有“剩女”這個詞。這個詞本來建立在男性世界對女人身體的統(tǒng)治欲和窺視欲之上,網(wǎng)絡語言喜歡把剩女定義為一批未能在女性價值的有效期委身給男性世界的失敗者。對剩女的嘲笑很多時候根本不是男女之間的事,也不是女人之間的事,而是社會資源極度不均衡的后果。富豪不僅崛起了,而且一點兒也不低調(diào),在各種場合炫富,羨慕嫉妒恨充斥社會的每個角落。剩女被想象成夢想嫁高富帥而不得的物質(zhì)女,作為上層階級還未占有但有能力占有的資源而遭到仇恨,對二奶、小三的撻伐同理,是仇富心理最簡單直接的發(fā)泄。
剩女給自己掛上處女的吊牌待價而沽,只能說,與道德無關,是對市場行情的錯誤判斷。固然童貞和年輕都是硬通貨,但前者的分量遠不及后者,不看看社會上有多少針對女人年齡的語言暴力,大學四個年級的女生各有核桃、水蜜桃、石榴、番茄的稱號,表示在男生眼里,女人的色情價值發(fā)展到頂峰——十八九歲的時候,就隨著年齡快速遞減。不管是細卵男娶妻還是馬振華自殺的故事,都說明一件事,迄今并無多大改變,那就是男人喜歡懵懂的女人,最好什么都沒見過,什么都沒想過,像一只溫順的羊羔,一切由自己來啟蒙。而懵懂和年齡有很大關系,細卵男娶了兩女都認得那話兒,沮喪之余,第三次娶了個“年少者”,就是這種考慮。經(jīng)歷和教育讓女人獨立思考,成熟有主見,也很容易讓男人產(chǎn)生細卵男那樣的挫敗感。
所謂“封建王朝”遠去多年了,但在很多時候,國民心理仍然因循著一種慣性,只能接受妻妾、奴婢、妓女這三種女人,而沒有成熟到能夠欣賞女性的能力并與女性真正平等共事。女人標榜處女,經(jīng)常是因為在兩性關系里沒有安全感,希望處女膜能起到超市賣的罐裝食品封膜的作用,一被揭開就不能退貨了。實際上,童貞只代表女性的某個生理階段,它不是古董,沒什么收藏價值,何況現(xiàn)在連這都有贗品了。男人崇拜幼女則是一種策略,在無知和純情的標準下,女人的價值被單一化了,而且有效期非常短,僅在于滿足男人建立在性別優(yōu)勢基礎上的瞬間自我陶醉。在一個社會中,女人的最大價值被認為是青春美貌,女人的道德是將童貞以婚姻的形式奉獻給男性,否則就成為法外之徒,這時候男權已經(jīng)是一種隱形立法,社會生活只是無數(shù)“細卵男”的狂歡,他們在自大中過著“嘿皮”的日子,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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