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我想到上次跟皓峰聊的時候有一點我特別驚喜,我們平時看的有武俠小說,有武俠片、武打片,我記得在媒體上看《倭寇的蹤跡》的時候,皓峰提出一個概念叫武道,我當時琢磨了半天,結果聊的時候,皓峰說武道對他來說,他又有一個對武道之上一個新的理解,我特別感興趣,也請你跟大家分享一下。
徐皓峰:這個常先生肯定了解,武林以前不叫武林,叫武行。“林”這個詞是魯迅的學生宮白羽,他自己想當魯迅,或者起碼想成為像郭沫若那樣的人,但是因為他沒錢,生計也不好,所以寫武俠小說養(yǎng)活家。但是他寫武俠小說,他覺得不能寫下人,所以他把武林人士的地位拔高了,對武行用“林”字來提升,因為“林”在以前指的都是高檔的文化沙龍才能稱為林,像儒林外史、詩林、琴林、書林,最高檔的才能成為林。武俠往往寄托的是很多文人浪漫的色彩,他是浪漫,可遇不可求的。而中國武行是在城市里定居的。文學跟電影如果還有成就的話,一定要尊重人的職業(yè),尊重這個行當,你才能有真正的文學。
現(xiàn)在好多大眾文學跟電影,都是借著一個職業(yè),但是寫的還是非職業(yè)的事情,所以現(xiàn)在好多行業(yè)片,你最后一看都是陰謀片,我寫戰(zhàn)爭題材、辦公室、商業(yè)、炒股,你發(fā)現(xiàn)都是恩怨情仇,你不管干什么跟所有人都一樣。而我覺得行業(yè)小說,首先是尊重這個行業(yè),覺得這個行業(yè)跟其他的人是不同的人,這樣去寫才能有價值。尤其是行業(yè)的自尊這個太重要了,我們問一些國外的人,比如一個副導演,問他這輩子理想是什么。他說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歐洲最棒的副導演。但是你問中國,比如問一個演員,問一個燈光,問一個作曲,問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會說我要當導演。哪個權力最大,哪個最有掌握性,就要當哪個。我們拍戲的時候,給我送飯的小助理,問他將來理想是什么,他也說想成為導演。大家理想都是本著最大的,這就有問題。而以前人都是歸到自己的行業(yè)里。前一段時間田壯壯給我們講一個道理,八十年代他去街頭買蘿卜,這個蘿卜稍微次一點,但是也不錯,問這幾個蘿卜怎么賣?看著不新鮮,便宜點都給我吧。結果遭到賣蘿卜的決絕,說這幾個蘿卜蔫了,不能賣給你。為什么不能賣?因為你拿著這樣的蘿卜回家,別人打聽出來說這個蘿卜是我賣的,別人會瞧不起我。這是八十年代。所以尋找行業(yè)的特殊性跟行業(yè)人的自尊感,這是我寫《武士會》的初衷。
史航:從武俠寄希望于別人的東西,到武道是我們探索信念的東西,但是到了武行,行業(yè)尊嚴出來就特別有意思了。我看好多名人出的自傳回憶錄,我印象很深的是汪涵那本,因為他講的不是自己怎么紅的事情,他講的是看別人怎么做豆腐、怎么做弓箭,日本這方面也特別好。我說中國缺少行業(yè)小說、制造業(yè)小說,甚至手工藝小說。像國外很多流行小說當中行業(yè)的小說特別好,我們現(xiàn)在行業(yè)小說只是內(nèi)幕小說,這個內(nèi)幕就是陰謀,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哪個行業(yè)都是一樣的,其實每個行業(yè)跟每個行業(yè)之間是特別強烈的區(qū)別,這個區(qū)別是吸引他和吸引他的老師、他老師的老師走向這一切的東西。說到這兒,因為常先生主持《武魂》雜志很久,還有一個《武林》雜志,您從這幾個雜志,剛才皓峰說到八十年代,在八十年代各種東西中,雜志是很重要的,現(xiàn)在很多雜志沒有了,當時您從《武魂》這樣的雜志接觸那個時代的風貌,皓峰《逝去的武林》是用一個很窄的縫隙講很遠的東西,而常老師面對很廣度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雜志面對的武林世界的東西,給我們大家介紹一下。
常學剛:我覺得武術是有道的,但是這個道是逐漸的,可能在每個人眼里,他知道的只是道的零碎,我們的雜志就是要把這些零碎集合起來,用一個特別長的時間陸陸續(xù)續(xù)把東西集合起來。而且我覺得這個“道”不可能是一下子就被一個人全部掌握的,它正是在千千萬萬的碎片或者我所知道的點滴,把這個東西集合起來,然后由智者發(fā)現(xiàn)這個道,這時候我們整個思想能夠提高了。我們應該承認武術有道,但是我們不要奢望我完全掌握了無數(shù)的道,或者某一個人就是武術道的具體表現(xiàn),這個想法就是不實際的了。原來我們經(jīng)常容易被一些武術家或者一些有名的人有幻滅,就是因為原來對這個認識不深。有些人身上體現(xiàn)武術道的某些內(nèi)容,我們就認為他代表最高東西,那我們可能就幻滅了。
剛才我們說到武術是一個吃堅果的過程,我比較贊成這種說法。我們的武術雜志就是一個不斷剝堅果的過程,我們編了二十多年的武術雜志,我也不煩,這個東西就是那么多,中國在冊的武術門派可能就是129個,當然沒有注冊的可能還多著呢。你整天就是這點東西,而且這些話應該說就是車轱轆話,但是你為什么不煩?因為每天是不同的碎片,都有自己個性的東西在里面,你就覺得這個東西總能給你新的認識,這樣的東西積累多了以后就可能有像徐皓峰這樣的智者,他就能夠把一些東西總結出來。所以他那些系列武術的書,他寫的不是一個事,實際上我說是一個事,就是不斷的剝武道的堅果。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我們要堅信武術是有道的,沒有道的武術是沒有前途的。
咱們現(xiàn)在有的武術沒有道,它就變成雜耍,或者變成以武術的樣子的異化成另類的東西,那就不能說是武術了。武術是需要有志者的,它應該把大家平平常常、司空見慣、經(jīng)常要做的這些東西總結出那個道的東西,每個里都有道。但是有的人可能因為閱歷、學識不夠,他做了,他不知道自己原來做著武道的事,得有人把這些東西總結出來、點出來,讓整體的思想上升一塊。所以我覺得《逝去的武林》,大家是平常好多事情做了,但是沒有想那么深,沒有覺得那么高,但是我做完這本書之后,我突然覺得原來我還那么高,這就是武道對你的影響,我覺得這個工作還要繼續(xù)做,不斷的發(fā)現(xiàn)、不斷的剝這個堅果。
肖維佳:我們有一些事情就是因為因為折來折去,被現(xiàn)在崇洋媚外的東西覆蓋了。包括孔子文化,所謂孔子就是讀書人,你讀書就是孔子,這是對孔子極大的歪曲。孔子被來是講六藝的,唱歌跳舞、騎馬射箭無所不敢,現(xiàn)在就變成背書的就是孔子。在我們腦子里,中國傳統(tǒng)很多東西已經(jīng)變質(zhì)了,這樣我們就不知道我們的根到底是什么。我講一個最簡單的東西,太極拳被公認是中國武術最高的境界,它的境界高在什么地方?世界除了少數(shù)幾個東方國家,包括日本跟中國學的以外,格斗術就是格斗術,純粹是技術,里面沒有文化。只有中國武術才把自己文化的方方面面被吸收到武術當中,成為一個文化的載體,不僅僅是武功或者格斗術的技術,這是我們武術的特點。太極拳在咱們中國是非常奇妙的東西,它追求并且實現(xiàn)了任何其他武術都沒有實現(xiàn)過的東西,沒勁的帶有勁的,手慢的帶手快的,以柔克剛,這是別人完全想不到的東西。這里就有一個中國文化非常核心的哲學思想,就是太極思想,納入到修煉的東西當中,這里面既有佛家思想、儒家思想還有道家煉丹術的這些東西。我們大家是在齷齪的斗爭的世界里過來的,一天到晚斗爭,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什么片以為都是陰謀、都是斗爭,實際上也是歪曲了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太極是什么概念呢?叫做陰陽相濟的概念,簡而言之說,太極陰陽就是對立統(tǒng)一。其實完全不是,太極里面沒有斗爭,太極的陰陽是互助的陰陽,但是你的陰陽能夠互助的時候就形成和諧的問題。
在修煉太極拳的過程中,在搞考古的過程中,你能夠感覺到你身上某一部分突然和諧了,陰陽相濟了,你得到最高的人生高峰體驗,這才是真正迷人的。他后來拿來對付別人的侵略,但是太極拳從來不主動進攻,他只能防衛(wèi),彼不動我不動,彼未動我先動,我必須讓別人先動,我只能借別人的力來處理他,因為我借別人的力來維持強化自己的和諧,他吃虧不是因為我打他,是因為他破壞了和諧,他挨打了,這個思想境界就是道德境界。太極拳或者任何一個高級的武術,包括少林拳最高峰都是這樣的,東西南北四個角,最后一個角是一樣的,追求的最高的境界和禪宗的境界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練武術是求道的手段,而它可以作為求道的手段,因為里面容納這么多文化要素,而且這些文化要素柔成一個東西,它統(tǒng)一了。只要你練武,最好是連這樣的武功。中國武術家越老越活、越精神、越踏實,這才是武術的精神。
史航:我們想起黃宗羲先生,他對內(nèi)家拳的定義就是以靜治動。肖老師剛才說到孔子,說到孔子六藝中有射箭,徐皓峰導演第二部電影叫《箭士柳白猿》,這是獨特的概念,因為弓箭對我們來說比較遠,他講的是國術館中,射箭的人會來做仲裁者,今年什么時候上映?
徐皓峰:如果順利的話可能四五月份,如果不順利的話,也許明年也不好說。
史航:這個電影也是很期待,孫子兵法說射箭叫“引而不發(fā)閱讀也”,引而不發(fā),這是一個境界。皓峰導演參與編劇《一代宗師》中有一個臺詞,練武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個見眾生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讓大家提問的環(huán)節(jié),最后時間大家有什么問題可以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