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叔叔是小父親一歲的同事。1957年他和父親一樣沒管住自己的嘴,被引出了“蛇”洞。他們都沒“咬”著什么,反被“捕蛇者”捉個正著。
1958年,騰叔叔和父親一齊被流放到北大荒。在全民惡劣缺嘴的年代,發(fā)配去北大荒的人就更缺嘴了。好在騰叔叔家有廣泛的、大量的,經(jīng)濟、政治實力雄厚的海外關(guān)系,不時有包裹吃食郵寄到那個冰天雪地、缺吃少穿的地界兒,接濟饑寒交迫的騰叔叔。
1961年,承蒙老天睜了下眼,騰叔叔和父親大難不死,基本是全須全尾兒地回了原單位。
父親不識相地堅持1957年的“右派”觀點,被重新專政,進了共產(chǎn)黨的勞改營。
騰叔叔和父親是名符其實的難友。他回原單位后和進了勞改營的父親又怎樣聯(lián)系上的?我不知道。等我記事的時候,騰叔叔已經(jīng)是我家的常客了。
每年冬天,父親回北京探親,騰叔叔都要到我們那個寒酸破敗的家來坐一坐,有兩次還給父親提來大包的衣服。衣服雖是舊的,但都干凈整齊,沒有補丁。那時父親在山西勞改營的建筑工程隊做木工,人很瘦,騰叔叔的衣服大都能穿在身上。
在那個“廣大人民群眾”窩頭白菜度日都顯得緊張的年代,北京城里大雜院的小孩子下過(飯)館子的不多,下好館子就更想都不用想。可我,還有我妹妹卻都去過幾次好飯館子,——那大多是騰叔叔請客。
每回父親的難友來串門,想去街上吃一頓,媽媽總會找個理由不去,無非是想給請客的人省一張嘴錢。可父親從小就是個極好吃的主兒,下飯館是他的嗜好之一。
有一次騰叔叔拉著父親和我去了西單西南角上淮揚風(fēng)味館子同春園。那時候“繁華的”西單街上,到晚上飯口兒時數(shù)得過來幾家飯館里,每個館子人都特多。在同春園這樣的飯館吃飯,不像現(xiàn)在,飯館門口有漂亮的服務(wù)小姐,把食客們往擺好整潔餐具的餐桌旁領(lǐng)。那時食客們都是自己搶座位。飯館滿座后再來的食客,基本是先環(huán)顧一下周遭的情景,然后伸長脖子,放慢腳步去每個圓桌那兒逡巡,基本有點兒像非洲大草原上食肉動物快速出擊捕食獵物前的情景。準(zhǔn)食客瞄好一桌,估計這桌人快吃完時,就會用一只腳蹬在前面就餐者的椅子牚兒上,同時回轉(zhuǎn)身大聲招呼自己的同伴過來包圍這一桌。至于坐在椅子上正享受美食的食客,對圍觀吃飯做何感想,沒人顧慮。
騰叔叔找好了桌子,父親領(lǐng)著我擠過逡巡著的人群落了座,騰叔叔點了四個菜。
飯館盛菜的盤子不僅淺淺的,盤底還微微往上拱著。我看著那盤里數(shù)得過來的蝦和肉片,不敢下箸子,生怕兩口給吃沒了。騰叔叔張羅著,“孩子,吃!使勁兒吃,不夠咱們再來”,然后又給我添了碗飯。飯館的菜好吃極了……
回家的路上,父親焦慮地對騰叔叔說:“小潘這兩年身體越來越糟了,帶著兩個孩子,我一年才回來一趟,沒法照顧她們母女三個,你平時要是有空兒,麻煩幫忙看看,有什么麻煩事,幫忙照顧一下吧。”
從那以后,一年中騰叔叔都會來個三幾趟,在我家小破屋中坐坐,問問母親、我和妹妹的情況。有時,騰叔叔來時母親上班了,他就會問問我最近學(xué)習(xí)好不好,拍拍我的小腦袋。偶爾騰叔叔也會提一斤雜拌糖遞到我手上;再不,就是拎一包舊衣服放到我小床上。衣服,母親會修修改改給我們穿;糖,她會藏起來,隔些天給我和妹妹一塊,能吃很久。
1977年到1978年秋天這一兩年間,母親病得不省人事,父親迫不得已請長假了。父親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一家人靠母親的收入實難維持全家填飽肚子。騰叔叔和父親其他一些難兄難弟,十元、二十元,隔三差五接濟起這個命如游絲的家。
這年,父親在家,用在勞改營學(xué)來的木匠手藝給家里打了一張八仙桌。從此,全家可以不蝸在一塊馬糞紙板釘成的小桌子上湊合著吃飯了。
父親興趣所至,給騰叔叔也打了一個裝雜物的小藥柜。小柜子八九寸見方,很精致,三層抽屜,可以放在寫字臺上。騰叔叔樂顛顛地騎車帶走了。
這次騰叔叔又邀請我們下館子,堅持要我母親一齊去:“這回你們?nèi)叶既?rdquo;,騰叔叔下命令了,“就明天吧,星期六晚上我來,咱們一齊走,這回咱們?nèi)?mdash;—就四川飯店吧,離你們家近,就這么定了!”
星期五晚上,父母開始囑咐我和妹妹,“明天穿干凈整齊點兒,在飯桌上不能老盯著菜,不能狼吞虎咽的,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樣子。四川飯店,你們小,不知道,周總理都在那里請過客哩。以前好些有名的人都到那里吃過飯,那里的椅子都是軟的,像沙發(fā)一樣,你們倆要有坐樣兒,不要東張西望的,大人說話不要插嘴。手洗洗干凈,不要伸出來鬼爪子一樣。”
終于到了星期六晚上,我們一家和騰叔叔到了四川飯店。這里和一般飯館很不一樣。我們進了一個大四合院子,外院又空又大,茂盛的竹林帶著北方冬天少見的綠意,整個院子靜靜的,不像是個吃飯的地方。轉(zhuǎn)過一個門,二進院子里,四周紅漆柱子,綠格扇門窗的瓦房,每間屋都亮著燈,顯得暖烘烘的樣子。
騰叔叔徑直帶我們進了這院子的東廂房。呵,好大的屋子呀,屋里散放著幾張鋪好干凈的白桌布的大圓桌,零星的二三桌食客靜靜地吃著飯。
我們幾個圍著一張大圓桌坐下,這是我第一次坐這樣軟的有靠背兒的椅子,我悄悄打量這椅子,套著淺顏色的干凈的座套。我和四五歲的妹妹情不自禁地坐在椅子上顛了兩下,這一顛竟覺出了舒服和有趣,上下顛個不停了。母親悄悄擰了下我的大腿,我猛地想起在家的囑咐,馬上變得規(guī)矩了,妹妹不管那套,繼續(xù)顛著,直到服務(wù)員端上菜來。
騰叔叔叫了一桌子的菜,太香了!干燒魚上來了,有點甜、又有點辣,紅紅的、油亮亮的魚身上還灑了不少油亮亮的小肥肉丁,太好吃了,就是菜汁兒都那么香!
四川飯店盛米飯的碗真是太小了,我兩口就吃完了第一碗飯,“孩子,別光吃飯,多吃菜”,騰叔叔提醒我,“多吃菜,呵,孩子,多吃菜”。那飯可是好大米做的,每一粒米都亮晶晶的,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米飯。在家也是少吃菜,多吃飯呀,菜是為吃飽飯用的,多吃菜能吃飽嗎?我不大理解騰叔叔的話。
飯桌上,騰叔叔說了好些次讓我多吃菜,最終我還是吃了八小碗米飯,菜盤子就剩下點兒菜汁和碎魚骨頭、肥肉丁了,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晚上回到家,父親表揚了我們姐兒倆,“今天表現(xiàn)還可以”,母親接了一句:“要是不顛椅子就更好了”,我說:“爸爸,要是那剩的魚頭和菜汁能拿回來多好,那里還有肥肉丁沒吃完呢。還能吃一回米飯呢。”“那怎么成,剩的不能往回拿,丟人!”父親否定了我的意見。那年頭,雖然缺吃少穿,卻不興從飯店往家打包。
父親在家,騰叔叔來得勤了。每回總給他帶來點單位的新情況,順便捎來一些《參考消息》給父親看。父親平日一摞摞地寫上訪信,在北京的幾個上訪點兒之間奔走遞交。他會把自己跑上訪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騰叔叔。
終于在1978年10月,父親回原單位上班了。全家人做夢一樣不相信自己等到了這一天。
1979年,父親回來工作不久,我家從大雜院搬到了他單位對面的一座新樓房里,后面是騰叔叔家住的宿舍樓,兩家的來往更多了。
這是解凍的年代,一切都在慢慢地起著“化學(xué)”變化。騰叔叔的思想激越而新潮,他欣賞鄧小平,喜歡看年輕人穿喇叭腿的牛仔褲。他和在美國的親戚們來往多了起來,把自己剛進工廠,經(jīng)常上夜班的女兒送到美國念書去了。
那時電視上正在演美國的《加里森敢死隊》,我家沒電視,“小孩怎么能沒電視看呢?你們以后每星期二、四晚上到我家看電視!”騰叔叔對我和妹妹說,“咱們不多看,其他時間得學(xué)習(xí)呢。”
人們的思想真是一日千里。父親到外地出差的時候,他們單位推舉他當(dāng)西城區(qū)的人大代表,三位候選人的簡歷貼在單位食堂門口的宣傳欄上,其中還有一位候選人竟是騰叔叔,他是毛遂自薦。
選舉出了結(jié)果,單位的兩名“前右派”順利當(dāng)選。那幾年,父親常和騰叔叔一起開會,提議案,考察、參觀。不久兩人就都表露出沒興趣的意思:“真正對老百姓有意義,改進政府工作的議案沒人理,天天參觀什么飯館,提改進衛(wèi)生的意見,有什么意思?下屆不當(dāng)了,瞎耽誤時間!”
時光荏苒,1986年秋,父親、劉冰雁、戈揚三位提議編個文集,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請一些1957年時有名或有典型意義的右派,寫一寫自己當(dāng)年如何被打成右派,打成右派以后的遭遇不用寫。文章三五千字,用來紀(jì)念反右派斗爭30周年。約稿信廣泛發(fā)出了,也給了騰叔叔一份。
一天下午,騰叔叔到我家:“老戴,我就是勸你,這件事——”騰叔叔拿出那封約稿信,“就到此為止吧。”沉了一會兒,“這是何苦呢,都是過去了的事情,提它還有什么意思,我就看了看”,父親沉默著……“你現(xiàn)在也挺忙的,何苦再惹些不必要的事情呢,你說是不是?”
父親是個天真到老的人,他仍舊告訴騰叔叔,約稿信的反響挺好的。“我已經(jīng)陸續(xù)收到一些‘前’右派的來稿,三聯(lián)書店編輯也收到不少。沒有什么理由,怎么能說不編就不編了呢?我現(xiàn)在正在編呢,估計明年1月份差不多了。”騰叔叔見沒法說服父親,婉轉(zhuǎn)地把那封約稿信放在桌上,算是退了回來,又寒暄了一會兒,走了。
騰叔叔和父親來往少了。
那是一個忙碌的年代,騰叔叔和父親不能例外,更何況他們年輕時代都頂在“右派”帽子下度過,比起旁人,他們更愿意這樣忙碌著去追回那些逝去的時光。
騰叔叔在57歲那年被派到國外分社工作,一去經(jīng)年,彼此間更少了音信。
后來是舉世矚目的動蕩。那一年,年屆60的騰叔叔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繼續(xù)老當(dāng)益壯地在那個分社工作。因為單位需要他帶一帶新去工作的年輕人。
這之后,我就再沒見過騰叔叔了。
想來騰叔叔今年也快80歲了,現(xiàn)今我仍舊想念那個曾經(jīng)請我們下館子,給父親送《參考消息》的騰叔叔。
無論如何,我遙祝遠在異國的騰叔叔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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