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史蒂芬·格林布拉特/著
胡玉婷/譯
龍門書局
2013年1月
時間將殺死文學。希臘戲劇家埃斯庫羅斯寫了80到90個劇本,索福克勒斯寫了120個,但是今天我們只能讀到他們的7個斷簡殘篇。最慘的是亞歷山大城的學者狄蒂姆斯(約公元前80年-公元前10年),他寫了3500本書,綽號為卡爾森特魯斯,意思是囫圇吞棗者,今天一本都沒保存下來。在古典作品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場書的大屠殺。
幸運的是盧克萊修的《物性論》躲過了,保留到了今天,這篇7400行的詩歌寫于公元1世紀,內容涵蓋哲學、物理、光學、宇宙、社會學、心理學、宗教和性,它的觀念影響了文藝復興和之后的幾代人,直到今天還在震動人們的心靈。其實盧克萊修也差點遭遇和狄蒂姆斯類似的命運。在《大轉向:看世界如何步入現(xiàn)代》這本書中,美國現(xiàn)代文學史學斯蒂芬·格林布萊特描述了這本書幾近湮滅,又如何奇跡般被挽救,以及它的重新出現(xiàn)對世界的意義。在書中,格林布拉特認為,《物性論》這本書推動歐洲文明從基督教文明向更世俗化的現(xiàn)代社會的轉向。除了公元4世紀基督教神父圣杰羅姆告訴我們的聳人聽聞的故事之外,我們對盧克萊修幾乎一無所知。杰羅姆在他的編年史中說,盧克萊修生于公元94年,因為一種愛情藥水而發(fā)瘋,在他瘋狂的間隙,寫下了很多書,后來被西塞羅校訂過,盧克萊修在43歲的時候自殺。根據(jù)盧克萊修的著作我們可以得知,他是比他早250年的哲學家伊壁鳩魯?shù)乃枷肜^承人,因為伊壁鳩魯?shù)睦碚撘缘轮兛死氐脑诱摓榛A,所以可以說盧克萊修也是德謨克利特的弟子。可惜的是盧克萊修這兩位前輩的原始文章都沒能保留下來,我們只能根據(jù)別人的引述來了解他們的思想。
盧克萊修可能比耶穌早出生一個世紀,他當然不是一個現(xiàn)代人,他認為蟲子自發(fā)從濕泥中產生,地震是地下洞穴中的風所造成的,太陽圍繞著地球轉,《物性論》的中心思想都非常現(xiàn)代。
德謨克利特認為一切物質由原子構成,盧克萊修以此為起點,推斷原子是無限和永恒的,沒有人創(chuàng)造它們,什么也不能摧毀它們。《物性論》告訴我們,人類也是由原子構成,包括靈魂。所有人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我們死去,我們的原子會與其他的原子結合。死亡只是原子消散,不用擔心死后世界,也不用向缺席的神靈祈禱。盧克萊修認為,我們最好以伊壁鳩魯?shù)姆▌t生活:尋找快樂,避免痛苦。這并不意味著要放縱自己,而是要修煉平靜,以避免人類的兩大妄想:害怕不能避免的,渴望不能得到的。人類應該克服恐懼,接受他們自己和所有的一切都是短暫的這一現(xiàn)實,擁抱這個世界的美麗和愉悅。總之,盧克萊修鼓勵我們在短短的一生中,在光明的海岸沉浸在快樂之中。從來沒有人說的這么清晰而簡單。
這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思想,盧克萊修用優(yōu)美的詩體來表述。比盧克萊修晚幾十年出生的羅馬詩人奧維德熱情洋溢地說,只有世界滅亡,盧克萊修的詩句才會消亡,沒有《物性論》的世界是無法想象的。
但是不祥的命運接踵而至。進入黑暗的中世紀,所有《物性論》的古代抄本都消失了,雖然有些晚近的抄本流傳,但是有著明顯的篡改和遺漏,因為伊壁鳩魯哲學明顯與基督教精神格格不入。盧克萊修的詩既是顛覆也是解放,詩人把對歡樂的追求放在首位,這一選擇本身就威脅到基督教的信仰。盧克萊修還告訴我們,即使是存在神靈,他們對人類也毫不關心,更是被基督教視為異端。《物性論》一開始就呼喚維納斯,他對性交的描寫震驚了幾代人。《物性論》也許注定要消失,但是到了1417年,在德國南部福爾達的本篤會修道院里,來自意大利的書商波焦·布拉喬利尼發(fā)現(xiàn)了一份珍貴的9世紀抄本。
在我們的印象里,文藝復興是一個文化昌盛的時代,也是一個戰(zhàn)亂沖突不斷的時代。在14世紀的意大利,各城邦之間紛爭連連,米蘭反對威尼斯,佛羅倫薩反對羅馬。教皇被迫移居到阿維尼翁,成了法國的傀儡。教會的權威崩潰,同時有三個教皇聲稱自己是圣彼得的繼承人。與此同時,北方的宗教改革者開始譴責教會和教會制度,指責羅馬腐敗而荒淫。
就在這個混亂和困惑的時期,一些學者,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者把目光投向了古代,尋找希望和平靜。其中就包括出生于1380年的波焦·布拉喬利尼。
今天,波焦·布拉喬利尼幾乎被人遺忘了,即使是在他的家鄉(xiāng)托斯卡納也是如此。布拉喬利尼是一位天才的書法家,創(chuàng)造了優(yōu)雅的文體。依靠出色的拉丁文、優(yōu)美的書法以及多年的深耕,一步步從教廷文書上升至當時三個鼎足而立的三個教皇之一約翰二十三世的秘書。
布拉喬利尼在教廷的經歷光彩奪目又曲折多變,他不知滿足地收集古代手稿。他是一位最頑強的書稿獵人。書籍讓他變得富有,他對書籍的熱愛也是伊壁鳩魯主義的,他認為金銀、絲綢、珠寶、華貴衣服、大理石宮殿、雄偉建筑、虔誠繪畫、披掛華麗的戰(zhàn)馬等等東西帶給我們的快樂是短暫而膚淺的,書籍帶給我們的快樂才深入骨髓,書籍跟我們說話,給我們提建議,與我們親密的生活在一起。
得益于他的官方職位,布拉喬利尼能進入那些難以接近的修道院圖書館,不過他充分顯示了自己的外交技巧:必要時阿諛奉承,適時展示自己的博學多才。1417年,在德國南部福爾達的本篤會修道院里看到《物性論》后,布拉喬利尼立刻意識到了該抄本的重要性,他立刻抄寫了一份送給一位在佛羅倫薩的朋友,這位朋友也抄寫了一份,現(xiàn)在只有佛羅倫薩抄本保留下來,布拉喬利尼和修道院抄本都消失了。不過隨著印刷術的發(fā)明,《物性論》開始廣為流傳。《物性論》重見天日后,立刻在歐洲受到廣泛推崇,并對之后產生了深遠影響。這從莎士比亞和劇作家、詩人瓊森的作品中都能一窺痕跡,《物性論》還影響了布魯諾、馬基雅維利和蒙田,法國思想家蒙田的著作包含了超過一百處對《物性論》的直接引用。而美國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的《獨立宣言》也明顯受到盧克萊修的影響——以“追求快樂”作為美國夢的核心。杰斐遜他說自己是個伊壁鳩魯主義者。
文藝復興的文化轉向很難概括,其中一部分可以用盧克萊修追求的美和快樂為特征。這種追求體現(xiàn)在廷臣的禮儀、語言的規(guī)范和日常器具的設計上,體現(xiàn)在達·芬奇的科學和技術探索,伽利略有關天文學的生動對話,弗朗西斯·培根的野心勃勃的研究項目,還有理查德·胡克的神學思想上。甚至在看起來與美學無關的領域,馬基雅維利的政治策略,伊麗莎白時代的冒險家沃爾特·雷利對圭亞那的描寫,羅伯特·伯頓那本百科全書似的《憂郁的解析》也洋溢著對快樂的追求。這種追求否認了基督教的禁欲主義,標志著人們從充滿天使和魔鬼的世界轉而關注現(xiàn)實:通過做實驗來求證,不擔心上帝守護自己秘密,質疑權威,對現(xiàn)有信條提出挑戰(zhàn),毫無恐懼的思索靈魂之死。
蒙田在他的《物性論》中寫滿了評論,其中有一段,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因為原子的運動如此不同,不難想象未來原子還會再次重逢,還會再次產生一個蒙田。正是這樣罕見的時刻,已經死去多年的作者直接穿越時空直達一個讀者之心,仿佛傳達了一個只對此人言說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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